陳淮安跟在她身後, 隔著一梯台階, 恰好能與她身量相齊平。


    “都是些陳年舊事,你問這些作甚?”陳淮安淡淡說道。


    錦棠側眸望著陳淮安,這瞧著相貌堂堂,又沒心沒肺的男人, 上輩子至死,都沒告訴她他是為甚才到的渭河縣,那個秘密,是他們全家的秘密,而她是個外人, 而且還是跟他兩個母親紅頭對眼,誓不兩立的惡人, 所以不配得知。


    她勾唇一笑,粉嫩嫩的唇在陽光下瞧著是亮晶晶的軟嫩,還略有幾分腫。


    就這兩瓣唇, 昨天晚上啃他的手, 他的臉龐,從上肯到下,將他半夜,恰是啃他才啃腫的。


    啃到最後陳淮安欲生不能,求死無門,滿腔的火眼看欲炸, 若非屋子太冷叫他還能保持點冷靜, 險些就壓著把她給辦了。


    他隻瞧了那兩瓣唇一眼, 連忙就別過了眼。


    “方才我和康維楨談生意,他一次性要了我三百壇子酒,反手,我可以賺到三百兩銀子。”錦棠於是插開了話題。


    陳淮安果然大驚:“這樣一筆大生意,竟叫你給談成了。”


    如今一戶富裕人家的吃穿用度,一年頂多也不過十兩銀子,而普通的二兩酒,不過幾銅板,一壇三兩銀子的酒,放在普通人家,就得花去幾個月的吃穿用度,一般來說,渭河縣能吃得起這樣一壇酒的人都不多。


    當然,也唯有康維楨,常年走馱隊於口外,認識的,都是河西一帶的羌人土司,以及再往西,翻過天山,碎葉、高昌的國主們,吃得起真正美酒的人,才敢要這三兩一壇子的酒。


    錦棠於是再一笑,道:“你要明白我是真放下了,不恨齊梅,也不恨你親娘陸寶娟,我會自己做生意賺錢,絕不會因為知道了你們的隱私就去害她們,隻是兩輩子都好奇,你便說出來,我也隻是聽聽,絕不往外說,可好?”


    上輩子,除了成親後分家出來單過的那一年,他們倆夫妻從來沒有如此平和的說過話。


    當然,錦棠也從來沒有像此刻一般,嬌俏,鮮活,笑的燦爛。


    她在葛牙妹死後整個人就垮了,經常睡到半夜都是哭著醒過來,再哭著睡過去。


    整個渭河縣的人都在笑話她,她自己也自暴自棄,陳淮安雖說並不曾離棄她,但到底也沒有體貼過她,也不曾說過什麽寬慰的話,最多就是抱著睡上半晌,再哄她吃兩口酒,然後趁勢再來一回,弄疲了好叫她入睡而已。


    想起往事,他頗有些眼熱,於是便和聲說了起來:“其實也是陳澈造的孽。”


    卻原來,陳杭和陳澈,是在赴京趕考的路上結識成莫逆的同窗好友。當年齊梅也隨夫至京城,陪他考試。


    就是在哪一年,他們原本的兒子陳嘉正恰好一歲過,是學走路的時候。


    會試三月考罷,放榜要在四月,所以俗稱杏榜。


    結果就在會試罷後,陳杭倆夫妻和陳澈春四月於京郊遊玩的時候,陳澈吃醉了酒,於田野間遊獵,竟把在田野裏跑著的,白白胖胖的小陳嘉正給人家一箭射死了。


    一個來考會試的舉子,等榜期間吃酒也就算了,竟然還射死了同窗好友的兒子,這要是給學政知道,他的功名可就沒了。


    還恰恰就在這時候放了榜。


    陳杭名落孫山,而陳澈高居榜魁第七名,從此就是一名貢士,隻等四月的殿試了。


    十多年的寒窗苦讀,一個進士的名額比條小孩子的命重要太多太多。


    為求陳杭能饒了自己,不影響他即將得來的官途,陳澈便讓自己當時的外室陸寶娟把外室子陳淮安賠給了陳杭,用以頂替死了的陳嘉正給陳杭做兒子,盡孝道。


    按理來說,殺了兒子也就罷了,還賠一個過來,這事兒一般人都不肯答應的。


    陳澈當時還曾說:這孩子的生死,就俱由陳兄夫婦來掌了。


    其實就是想要陳杭也殺他一個兒子,消了此事的意思。


    齊梅一口就答應了下來,當時還未給孩子斷奶的她,從陳澈手裏接過陳淮安,撩起衣襟就給正在哇哇大哭的陳淮安喂起了奶,也算是就此,抑住了驀然失子的焦急,從此就把陳淮安當親兒子養了。


    所以,陳淮安其實是個賠子,賠過來的兒子。


    陳嘉利和嘉雨兩個都不曾吃過齊梅的奶,陳淮安卻是實打實是吃著齊梅的奶,在她懷裏長大的。


    陳淮安記得自己出天花那一年,躺在床上無人敢動,就是齊梅一個人伺候著,把他給救過來的。


    她心急的時候甚至還曾跪在病床前求大夫,說:“那怕割我身上的肉,隻要能救活我的孩子我都願意。”就為著這個,便齊梅有些小心思,陳淮安並不說什麽。


    因為他本就是齊梅殺子仇人的兒子,陳澈把他賠過來,就把他的生死交給陳杭倆夫妻了,便當時齊梅為了解恨殺了他,陳澈為了自己的官途也會悄悄沒下此事。


    他雖不忿於齊梅的溺殺之心,但也感謝她的不殺之恩。


    便齊梅把他養廢了,到底是他自己不爭氣惹得禍,跟齊梅的教養關係不大。


    所以便在入京城,為官為宰後,也一直對齊梅孝敬有加。


    兩世夫妻,時至今日,羅錦棠才知道陳淮安原來是這麽著到的渭河縣。


    他相貌肖似其父陳澈,但陳澈是個陰柔質的書生,他則更加高大俊朗,肩寬背闊的,滿身陽剛之氣。雖說打小兒叫齊梅給養歪了,到底那好底子是蓋不住的。


    雖說養廢了考不得學,可一朝蛟龍入海,也能把朝綱攪的天翻地覆。


    *


    錦棠知道陳淮安是怎麽到的渭河縣,也就知道他為何執著的認為陳杭是個好人,而齊梅也不算壞了。


    總得回去,搞清楚上輩子那糊糊塗塗的糟心事兒究竟是怎麽回事,也戳穿了陳杭夫妻的嘴臉,摔在他臉上,她才好和陳淮安談和離不是。


    是以,她忽而回首,在台階上微微兒躍了兩躍,側首而過時說道:“罷了,你回去跟爹娘說一下,就說我娘家還有些事兒要處理,等處理罷了,我就回陳家去。


    弄清楚了陳家的事情,咱們就和離,好不好?”


    陳淮安本以為要讓錦棠放下做生意回陳家,會有一番難纏,沒想到她早上還氣呼呼兒的,此刻卻答的如此幹脆。


    晴空朗日的,他頭一回嚐試著轉寰,問道:“糖糖,不和離行嗎,你做生意,我給你做靠山,這一世,咱們不談情/欲,不談愛戀,不談孩子,隻求把日子過的好好兒的。”


    台階補齊了倆人身高的差異,明珠璫在她的耳側微微顫著,錦棠眼瞼上驀然騰起一層紅來:“你真覺得,孩子是一個人一生能邁過去的坎兒?”


    雖說強抑著痛苦,可隻要說起孩子,她方才因為做成了一單生意而得來的歡喜,便被一掃而空。


    上輩子,她最後一胎孩子是在和離那一夜有的。


    奇跡一般的,她懷著身孕,挺著大肚子在京城裏做生意,不比往日藥湯子煨著,床上躺著都會流產,那一胎居然一直懷到八個月上。


    生意紅紅火火,肚子越來越大,錦棠甭提有多高興了,偶爾瞧見他在窗外,也沒了往日一見就恨不能拿目光殺死他的仇恨感。


    但最終,孩子仍是沒了。


    流產的那日,恰是大年三十,雪下了足有一尺深。林欽到相府來抓穩婆,陳淮安也疾疾趕了去,便見錦棠跪在雪地上,哭的像個瘋子一樣,拽著隻上麵蓋著素白布的籃子,不許穩婆提走。


    那裏麵裝著她懷到八個月,最終沒能存活的孩子。


    當然,和離之後,他們之間就沒有再多說過一句話,便哪孩子究竟是怎麽沒的,陳淮安也不知道。


    *


    回到酒肆,葛牙妹正在灶頭忙碌著。


    兩隻劈做兩瓣的大魚頭,拿酒糟、茱萸,花椒等做的紅燒,聞著便是一股子鮮香撲鼻的辣氣。


    她見錦棠默默在灶下燒火,歎了一氣道:“錦棠,我仍不信淮安會與你和離,我覺得他不是哪樣的人,你說的太慘,讓我這一整天都傷心難過。”


    所以,才更加要做些好吃的來給錦棠吃。


    錦棠添了兩根柴,起來摟上葛牙妹粉香香的腮膀子狠狠親了一口:“娘,信不信兒的,反正這酒肆的生意,你得讓我管著,酒肆也該是我的。”


    葛牙妹嫌棄的避著,柔聲道:“你的,都是你的,哎呀,你的口水,可真髒。”


    錦棠轉身接過刀,切起案板上拿佐料煮好,涼來的五花肉來。她的刀功極好,切出來的五花肉片子薄厚均勻,薄如蟬翼,亮晶晶兒的,趁著魚頭出鍋時,拿拿蔥薑蒜一爆,又是一道極下飯的回鍋肉片。


    吃罷了飯,錦棠便守著酒肆,等約好的葛青章,誰知等到天都黑盡了,葛青章依舊沒有來。


    錦棠叫葛青章來,是為了讓他給自己書酒壇子上的壇紙,以及品名的。


    錦堂香三個字是她自己書的,緣邊封麵也是她自己繪的,到底她是個婦人,字書的小器,花紋也繪的不夠雅致。


    而葛青章有很好的工筆畫底子,又窮,缺錢,據說在書齋裏替人抄書,一整本才能掙兩百個銅板,而抄一整本書,他得耗費幾天幾夜的時間。所以,錦棠其實是想既有人幫自己做壇貼,又能叫葛青章有個稍微容易點的,來錢的路子。


    但既上輩子葛青章為了她而死,隻要他不願意,她這輩子就不敢過多的招惹。


    所以,洗罷了腳,錦棠趿上軟毛皮的繡鞋,潤泥磨硯,便準備仔仔細細兒的,繪那三百張貼紙,用來給酒壇貼封口。


    俗語說的好,酒香也怕巷子深。


    雖說隻是一壇酒,但酒質重要,外在的包裝更重要。


    所以錦棠不止要用心調出味道最好的酒來,還得做出市麵上最別出心裁的壇貼,叫人一眼看著,便知這酒與眾不同才行。


    她磨好了墨,才抽了宣紙出來,便見桌案上一本論語集注下麵散落出一遝子菱型的熟質夾宣來。


    宣紙正麵端端正正,是極其漂亮的魏碑,書著錦堂香仨字兒。


    再反過來,後麵便書著她寫的那一段話:


    從端午治曲到重陽下沙,九次蒸餾,九次取酒,曆三年陳釀,五十年的老酒勾調,方成一壇濃香。


    錦堂香酒,就好比這人間歲月,經寒暑四季,蘊酸甜苦辣,愈久而彌香。


    這句話貼在背麵,隻有撕下瓶貼方能看到。


    吃酒的人大多感性,能吃得起三兩銀子一壇好酒的人,大多數肯定都讀過書,如此一段戳人心的話,隻一眼,他們也會記住的,當然也會記住她的錦堂香酒。


    這是陳淮安的字,酒名用魏碑,端雅莊重。


    這段話用的卻是瘦金體,清秀瘦逸。他雖讀書不成,一手字,從魏碑到瘦金體,再到內閣輔臣們善用的館閣體,書的無不出神入化。


    羅錦棠一張張瞧過來,想了半晌才明白過來,昨天夜裏,她吃醉了酒,陳淮安怕是寫這東西寫了一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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