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正午的陽光太熾烈,楚姮隻覺得被曬的頭陣陣發暈。


    草叢中一陣悉悉索索,卻是胡裕和楊臘站了起來,他們身上並無傷痕,除了一些鮮豔的過分的血跡。其他幾個蒙麵人也扯下麵巾,看著都十分眼熟,特別是那矮胖男人,正是看守府衙卷宗的衙役。


    她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囁嚅道:“藺伯欽……你算計我?”


    他苦心孤詣,煞費心機,讓馮河扮演山匪,就是想試探她是不是“玉璿璣”?


    她舉著劍,單薄的身子搖搖欲墜。藺伯欽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見馮河一躍而起,將楚姮手臂反剪,提醒道:“大人小心!這玉璿璣作惡多端,怕會對你下殺手。”


    楚姮眼中泛起淚,她望著藺伯欽,帶著哭腔喊:“我不是玉璿璣!”


    藺伯欽沒有答話。


    楚姮心如死灰,喃喃道:“……藺伯欽,你答應過我,會相信我的!”


    他明明答應過她啊!


    藺伯欽握緊了拳,看了眼她手中劍,她會武功,擅用一柄金絲軟劍。再聯想到,霍鞅當初說,玉璿璣曾易容扮過李四娘的丫鬟紫桃,可半路真正的李四娘不見了,她卻成了“藺夫人”。


    縱然這女子是他摯愛,是他的妻子,當著下屬的麵,他不能……徇私!


    忍著心頭痛楚,藺伯欽一字字道:“物證在此,你不容狡辯。”


    楚姮說不清心底是什麽感覺,她仿佛被人兜頭澆下一盆冷水,將滿心的希望全都撲滅了,明明是青天白日,整個人如墜冰窟。


    她再無力氣,五指一鬆,手中金絲軟劍“當”的一聲,掉落在地。


    胡裕和楊臘想說什麽,馮河卻對他們使了個眼色:“先押入大牢。”


    藺伯欽沒有表態,胡裕和楊臘隻有無奈的上前,對楚姮道:“……夫人,得罪了。”楊臘依律,將鐐銬給楚姮戴上。


    一旁的胡裕歎息說:“夫人,其中或許有什麽誤會,待大人查明真相,一定會放你出來的。你……你可不要生他的氣啊。”


    “生氣?”


    楚姮卻是不在看藺伯欽一眼,苦笑的盯著手上生鏽的枷鎖。


    她現在一點兒都不生氣。


    她心都沒有了,哪還會生氣呢。


    楚姮不知是怎麽被押回府衙監牢的,馮河一直盯著她,生怕她突然動武逃跑。然而一路上,楚姮都麵無表情,仿佛提線木偶一般沒有了生氣。


    胡裕心軟,見得她這樣,不禁紅了眼睛。


    讓監牢獄卒給了一間最幹淨的牢房,便把楚姮請了進去。


    “夫人,你絕不可能是那殺人無數的江洋大盜!這其中一定有誤會,你要告訴大人,證明你的清白啊!他始終是向著你的。”胡裕顫聲道,“隻是你知道大人從不徇私枉法,他心裏……他心裏也很難受。”


    楚姮抬起幹澀的眼,隔著牢門,看向胡裕。


    輕輕搖了搖頭。


    告訴什麽呢?有什麽可告訴的呢?她都說了自己不是玉璿璣,可他竟然不相信她!


    他的不信任,仿佛一柄刀劍,狠狠在剜她的心。


    胡裕不敢在牢中待太久,他又叮囑了獄卒幾句,便折身離開。


    再好的牢房又怎樣?仍舊陰暗潮濕,氣味難聞。


    初春的天還很冷,楚姮穿的不多,此時她摟著肩膀,將下巴放在膝蓋上,回想自己的所作所為,暗道可笑。


    她怎麽會如此可笑。


    她付出了一顆真心,可藺伯欽卻沒有好好珍惜,他說過信任她的話,完全就是在放屁!


    如今身陷囹圄,藺伯欽想怎麽處置她?是給她上刑,還是押去菜市斬首?


    他一定會按大元朝的律例來吧。容她想想,大元朝對待窮凶極惡的江洋大盜,會怎麽懲處來著……


    楚姮托腮望著漆黑的房頂,竟是流下淚來。


    什麽全天下最好的夫君,嗬,明明什麽都不是!


    ***


    藺伯欽在後堂已經枯坐了一個時辰。


    他抓住朝廷欽犯玉璿璣,整個府衙的人都驚呆了。


    趙琦等人更是跑來恭喜他,說此次立了大功,很有可能正式坐上望州知府一職雲雲。


    這時,大門被“砰”的推開,卻是顧景同心急火燎的趕到。


    他已經問明了楊臘,隻覺得不可思議,雙手撐在桌上,問藺伯欽:“佩之,你是不是搞錯了?”


    藺伯欽還未答話,一旁的趙琦就說:“顧大人,這哪能搞錯啊。幸虧藺大人機智,提前識破了那玉璿璣的詭計,否則真讓玉璿璣潛藏在藺大人身邊,他可就危險了!”


    “危險?”藺伯欽怒極反笑,“她那樣子能有什麽危險?”


    趙琦搖了搖頭:“顧大人,不能因為玉璿璣長得漂亮,你就說她無罪吧!”他抬手一指桌上的海捕文書,“瞧見沒,殺人放火,無惡不作,連婦孺都殺,這還是人嗎?”


    顧景同還在為楚姮說話:“我絕不相信她會做出這些事,其中定有誤會!”


    趙琦歎了口氣,正要舉例知人知麵不知心,一直沉默的藺伯欽開口了。


    他打斷二人爭執:“趙大人,你先退下。”


    趙琦看了眼顧景同,雙手一攏:“顧大人如此維護那女賊,搞不好別有個什麽。”說完,他眼珠子一翻,便昂著頭走了。


    顧景同看著他背影,揚起手中扇子,做了個打他的姿勢,氣的牙癢。


    以往,藺伯欽總會笑一笑。


    可今日,他卻麵如寒霜。


    “盛風,她的確是玉璿璣。”藺伯欽垂眸看著海捕文書上的字,將那柄軟劍從抽屜中取出。


    細細的劍身通體金色,閃爍寒光,鋒芒畢露。


    與海捕文書上所畫的武器……一模一樣。


    顧景同一怔,不死心道:“或許是她撿的?她看這劍好看,便撿來玩的?”


    藺伯欽閉了閉眼。


    “她的軟劍,一直藏在腰帶。我親眼……看她使出的劍法,連馮河也打不過她。”


    顧景同徹底沒了語言。


    藺伯欽疲倦的揉了揉眉心。


    他也曾一次一次的告訴自己,玉璿璣不可能是姮兒,姮兒是他夫人。但事實擺在眼前,疑點太多,他根本找不到借口來說服。


    顧景同忍不住問:“按照大元朝律例……楚姮的下場,是什麽?”


    藺伯欽臉色怔然。


    他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來:“按律當斬。”


    顧景同明明知道是這個結局,卻還是不敢相信。他上前兩步,道:“佩之,我知道你執法嚴明。可是……可是她對你當真一片真心,絕無虛假,你就徇私這一次吧!”


    藺伯欽渾身一怔,朝顧景同厲目而視。


    “你我踏仕途為官,首需謹記,便是決不能徇私枉法!盛風,你今日竟說出這種話來?”


    “我……”


    顧景同也知道失言,更知道藺伯欽最痛恨的便是這點。


    藺老太爺當年左遷望州,因何而死?對外一直都說是因病早逝,但他知道,真實原因乃藺老太爺徇私放走一名囚犯,被政敵揭穿,後畏罪自戕。


    顧景同無奈的長歎一聲,“我先出去了。”


    說罷,他掩門離開。


    藺伯欽垂眼,望著手中金絲軟劍,反反複複的摩挲,想到和楚姮相處的點點滴滴,喜也好,悲也好,盡數化為心頭一片涼寒。


    不知不覺便是夜深。


    便在此時,楊臘敲門來報。


    “大人。”


    藺伯欽將軟劍收入抽屜,抬起泛紅眼,“說。”


    楊臘指了下門外:“霍大人在乾州搜查玉璿璣,馮河知曉,已快馬加鞭的趕去,將此事匯報於他。”


    “什麽?”


    藺伯欽沉冷的麵容出現一絲裂縫,他倏然起身,怒斥道:“你為何不攔住他?!”


    事發望州,他尚且可以想法違心的保全楚姮的,若傳到霍鞅耳中,他便再也沒有辦法留下她的性命!


    霍鞅是誰?是當朝皇上的心腹,是手握重權的禁軍統領。楚姮落到他手中,不脫一層破皮就怪了。


    楊臘也很焦急無奈:“大人,馮河武功高強,卑職雖然勸慰,但根本攔不住啊!”


    “他走了多久?”


    “半刻鍾不到。”


    “追!”藺伯欽一拍桌案,“務必把他給我追回來——”


    楊臘答是,立刻扭頭去辦。


    待屋中空無一人了,藺伯欽才頹然坐下。


    他垂下眼簾,看著自己的手。


    楚姮最喜歡拉著他的手了。


    她曾向他保證,她絕不會做任何壞事,她要他相信。她還說,他是天底下最好的夫君,他也說,此生此世,必不相負。


    藺伯欽的手不自覺的微微顫抖。


    他突然想起醉酒那夜,手上為何會沾有淺血了。她不是寡婦李四娘,她是個清清白白的姑娘。


    她把自己毫無保留的交給他,他怎能……辜負呢。


    馮河騎術精湛,晚上路途難走,楊臘定是追不上的。若霍鞅知道消息,她便真的難逃一死。


    藺伯欽深吸一口氣,看向窗外蒼茫黑夜,目光悠遠。


    “罷了。”


    他認輸。


    終究無法硬著心腸,將她親手送上囚籠,赴往刑場。


    他微微歎息,從櫃子裏摸出監牢大門的鑰匙。


    從未想過,他藺伯欽會有今天。幼習禮數,從不違背大元律法,如今為了一個女子,破了恪守多年的綱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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