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行駛了約莫兩日,才抵達望州城門。


    城門口各守著四名衙差,手持長槍,麵容嚴肅,正在挨個檢查進城人的身份文牒。


    楊臘駕車經停城門外,主動遞上調任文書和身份魚符,那些衙差見得,忙有禮的放行。


    楚姮這幾日坐馬車坐的腿疼,靠在藺伯欽肩頭,抬手去掀車廂窗簾,卻見左右街道的屋宇鱗次櫛比,茶坊酒肆、公廨醫館,懸掛市招旗幟,招攬生意,街市行人,摩肩接踵,小販挑著擔子沿街吆喝,樹下說書人引得談笑聲連連,十分熱鬧繁華。


    “州城真不錯呢,道路都要寬敞些。”楚姮說完,放下窗簾。


    藺伯欽視線從書卷中抬起,他突然想起一事,對外吩咐:“楊臘,前方的十字路左拐,在第三家銀器鋪前停下。”


    楚姮聞言一愣,“怎麽?要買銀飾?”


    藺伯欽看著她姣好的麵容,難得的微微一笑:“是。”


    楚姮見他賣關子,也很配合的沒有再問。不多時,馬車漸漸停下,藺伯欽扶著楚姮下車,卻見這銀器鋪一點兒也不打眼,大門用厚簾子遮住,若不是有個歪歪扭扭的招牌掛著,還以為是個黑賭坊。


    藺伯欽帶著楚姮打門簾進去,一股煆燒金屬特有的氣味,撲鼻而來。


    楚姮下意識皺了皺鼻子,看見了角落裏赤膊拋光銀器的老伯。


    這老伯看麵容恐怕年逾花甲,但他身上肌肉虯結,膚色黝黑,不怎麽顯老,反而精神鑊爍。他抬起頭,看了眼藺伯欽,指了下櫃台:“去吧,都對上了再過來挑。”


    楚姮率先走過去,看櫃台上放著一頁紙,紙旁擱著筆墨。


    紙上寫著對子的上聯,什麽“北鬥七星,水底連天十四點”“一盞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月圓月缺,月缺月圓,年年歲歲,暮暮朝朝,黑夜盡頭方見日。”一共十二對子,沒一對她能解得出下聯。


    正一頭霧水,就見藺伯欽已經提筆,略一沉思,便筆走龍蛇的對出下聯,竟是極為工整。


    他三兩下將十二對子全部對上,躬身交給老伯,“可算過關?”


    那老伯端起冷茶喝了一大口,仔細看了會兒對子,隨即咧嘴一笑:“是要挑鏈子鐲子還是什麽其它的小玩意兒?”


    藺伯欽扭頭看向楚姮,道:“選一個喜歡的。”


    楚姮還是不太明白什麽意思,那老伯已經從櫃子底下拿出好幾個紅布墊底的托盤,托盤上琳琅滿目的銀器,珠花耳環,吊墜手釧,鏤花浮雕,樣樣都極其精美。楚姮遲疑了一下,挑了一支牡丹花銀釵,這釵累絲繞城繁複的花形,極其考究匠人手藝,即便是在宮中,這麽特別的樣式也十分少見。


    “就這個好了。”


    楚姮將牡丹花釵攥在手中。


    “三兩銀子。”老伯話音甫落,藺伯欽便把碎銀遞給了他。


    老伯幹澀的目光在楚姮和藺伯欽臉上轉了一圈,笑道:“祝二位白首同心,白頭到老,百年好合。”


    藺伯欽忍不住笑了起來,輕輕頷首:“多謝。”


    走出銀器鋪,楚姮把玩著手裏的銀釵,也回過味兒來了,她抿唇一笑:“夫君,你這是在送我信物麽?”


    她聲音細細的很悅耳,藺伯欽莫名心跳的有些快。不過二人已成夫妻,這些事倒沒什麽好害羞的,他沉聲道:“還望姮兒喜歡。”


    “喜歡。”楚姮甜蜜從心底蕩漾開,“喜歡的不得了,你快給我戴上。”


    藺伯欽將那支牡丹花銀釵插於她烏壓壓的鬢發間,更襯得她美若流霞,比牡丹還要豔麗幾分。


    楚姮撫了撫銀釵,抬眸柔聲道:“夫君真好。”


    兩人站在馬車前夫妻恩愛,如膠似漆,楊臘立刻抬頭看天,裝作沒聽見。


    直到兩人上了馬車,他才鬆了口氣。


    天知道怎麽夫人和大人的關係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了,以前雖然也對對方很好,可夫人從沒把這些喜歡啊夫君真好這些話隨時掛在嘴邊。可憐他一把年紀還沒成家,真是看不得這些喲!


    楚姮高高興興照鏡子臭美,一邊問:“對了,為何偏偏要來這家銀器鋪買呢?那老伯還要讓人對對子,如果對不出來,豈不是就沒法買他家的東西了?”


    藺伯欽點了點頭,解釋道:“這家銀器鋪開了三十多年,在望州享有盛譽。方才那老伯是個‘對癡’,隻把東西賣給能對出他對子的人。他的銀器做的好,不知用什麽辦法保存,十多年也不會變色,依舊光亮如新。”


    “好厲害。”楚姮又摸了摸自己頭上的牡丹釵,“而且手藝真好,這麽細的銀絲還要用來編花,也不知怎麽做到的。”


    藺伯欽莞爾:“最重要的是……這位老伯售出銀器,會給一句祝福的話,他的話……大都很靈驗。”


    楚姮倒是不知有這麽一個故事,她好奇的睜大眼:“還有這種事?”


    藺伯欽點點頭:“正因如此,才會有不少人來求買。”


    楚姮想到藺伯欽這個悶葫蘆還會在意這些,心中喜悅,溢於言表。她垂眸一笑,“夫君有心了。”


    在州城的住所,府衙這邊早已安排下來。


    東街七鼓巷最末尾的一座三進三出的宅邸,以前是上任郎中的住所,他致仕回鄉,這宅子便低賣出來。宅子不小,楚姮和藺伯欽身邊也就帶了溪暮和濯碧,楊臘胡裕兩個準備住在府衙,這樣一來,就顯得有些空曠。


    “改明兒我去挑幾個仆人回來。”楚姮一邊打量住所,一邊對藺伯欽道。


    “你說了算。”


    藺伯欽對這些並不上心,他讓楊臘胡裕將書房收拾好,便準備換上官服,前往府衙報道。


    清吏司雖在望州,但隸屬刑部,大元共設十六清吏司,望州這邊算是最小的一個。藺伯欽雖掌刑名案件,但總的來說,事事都要上報給陳知府,遠不如在清遠縣“隻手遮天”。


    想到這點,楚姮忍不住問他:“夫君,此次升遷值得麽?”


    藺伯欽聞言一愣,隨即歎道:“何來值不值得?”


    “明麵上感覺是管的寬泛了,但實際上還不如在縣城裏呢。”楚姮勾了勾唇角,“還是說,以夫君的才幹,覺得自己窩在清遠縣太屈才?”


    她覺得藺伯欽是不在意仕途的,因此問出的話有些打趣的意味。


    然而藺伯欽卻是沉默了。


    半晌,他才沉吟道:“幼時寒窗苦讀,便是想金榜題名,為國效力。後來如願得到宋丞相賞識,在京城有了一官半職,卻發現官場黑暗,並不是自己所想。那時年輕氣盛,不肯阿諛奉承委曲求全,被貶謫理所當然。偶爾想起如今朝中朋黨,有些當年科舉還在我之下,略不甘心。”


    其實藺伯欽也曾想過,管轄好一個小縣城,這輩子就這樣了。


    可每每想到曾經讀書之不易,四處求學之坎坷,如今卻做一個芝麻官,到底唏噓。天下芸芸讀書人,哪個不想一展抱負宏圖?


    他終究不能免俗。


    離開清遠縣的前一日,他還和顧景同暢談許久。


    顧景同這個好友,事事為他著想,因為他知道以藺伯欽的才能,做個縣令非他所願。他本就該於廟堂之上,謀天下蒼生,造社稷福祉,看風雲際會,聽暗流洶湧。一如秦時商鞅,唐時魏征,做個千古賢臣。


    藺伯欽看了眼象征他從六品的黃銅魚符,道:“姮兒,如今我得霍大人青睞,若能再辦幾件漂亮案子,說不定不出五年,就能調任上京。”


    楚姮心頭一跳。


    她忍不住問:“若有機會升遷入京,是不是……你就肯阿諛奉承委曲求全了?”


    藺伯欽想也不想便搖頭否認。


    又說:“但待人接物不會如當初那般草率。”


    得罪人的事兒,還是要衡量衡量。


    楚姮想了想,他說了至快也要五年才能上京,那還早嘛。等他成了自己駙馬,生米煮成熟飯,下半輩子不就可以一直待在京城啦!


    思及此,她微微一笑:“夫君一定可以得償所願!”


    藺伯欽又與楚姮說了一會兒話,見天色不早,才帶著胡裕楊臘,匆匆趕往望州府衙。


    望州府衙於城中心,坐北朝南,臨著一條大街。


    府衙的照壁用青磚砌成,儀門前坡內側都雕著精致的浮紋,簷下置鬥拱,鬥拱疏朗,梁架奇巧,明亮寬敞,竟是新翻修過,看起來十分威武氣派。


    藺伯欽一行趕到,府衙的迎接官員早已在外等候,正是此前見過的趙琦。


    趙琦笑嗬嗬的跟他打招呼:“藺大人,別來無恙啊。”


    “趙大人安。”藺伯欽朝他有禮的頷首。


    趙琦引他參觀府衙,又道:“平日裏各位辦公便在二堂,三堂一般知府大人有要事便會在此召集大家。”他抬手一指儀門後的大堂,“平時升堂審案的公堂便在此處,但有案情需向知府稟報,得了報備才能開堂審理。”


    藺伯欽暗暗覺得有些麻煩,但想來地方大,規矩多,便也能理解。


    趙琦事無巨細的解釋了,見薄霧冥冥,便道:“明日元宵,陳知府在府中設宴,邀藺大人攜家眷一並前往,賞梅觀雪,算是給藺大人接風洗塵。”


    藺伯欽心底微微一凝,心疑陳知府好好地怎會給他接風洗塵?


    還親自設宴?


    他雖然疑惑,但到底不敢拒絕,便頷首道:“在下一定按時赴約。”


    趙琦對彬彬有禮的藺伯欽,還是很有好感的。他略遲疑了下,到底是附耳提醒:“因蔡高義的案子,霍大人上次批評了陳知府。在望州地界,他一個知府反而不如藺大人出色……喧賓奪主,本末倒置,藺大人,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罷?”


    藺伯欽僵了僵,臉色一沉:“多謝趙大人提醒,明日赴宴,在下定會謹慎。”


    趙琦點點頭:“你也不必憂心,陳知府心眼小,到底不壞,至多說些笑話拂你麵子,不會做出格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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