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景同無話可說。


    藺伯欽歎了歎氣,看著堂下的錢高,問:“曾紅才是不是你殺的?”


    “不是。”錢高語氣一頓,“但他也該死。”


    藺伯欽冷冷的看著他,等他的下文。


    錢高道:“我和他說好,每月付給他一兩銀子,讓他幫我隱瞞,保守秘密。我以為他是我最鐵的兄弟,沒想到……嗬,什麽兄弟,他連當狗都不配。一開始,他每月收一兩銀子,相安無事。可後來,他變著花樣的要錢,有次甚至勒索我十兩銀子!我做一場白事,累死累活,最多賺一兩二錢,一個月最多三場白事,有時候兩個月都開不了張。他仿佛一個無底洞,索要無度,我實在負擔不起……”


    “你就殺了他?”


    “我教唆她妻子殺了他!”


    藺伯欽一怔:“什麽意思?”


    站在公堂外的楚姮卻明白了,此前徐大夫就說這人愛挑撥是非,想必靠他的三寸不爛之舌,讓曾紅才和曾妻互相間隙。


    果不其然,錢高笑道:“我知曾紅才的妻子是個善妒的急性子潑婦,便故意引曾紅才去翠紅院。一來二去,曾紅才和翠紅院裏的姑娘難舍難分,我趁此時機告訴了曾妻,當晚他們就大吵一架。那把菜刀,我去曾紅才家中時,還故意磨的很鋒利……本隻想讓曾紅才傷一段日子不來找我麻煩,卻沒想到曾妻如此厲害,竟將他殺了,絕我後患。”


    李仲毅這時看了眼身側的柯誌喜,突然道:“是錢高!是錢高故意在我麵前挑唆,說你為了那一錠銀子,詛咒秀君!”他對柯誌喜大聲道,“當年,錢高拿來一個巫蠱稻草娃娃給我看,上麵寫著朱秀君三個字!那字跡,分明就是你的!我對此深信不疑,但為了給你留一絲顏麵,此事我從未拿出來說!但心底卻對你生了無數怨氣!”


    在大元朝,男人行詛咒之術,傳出去是要被人嘲笑譏諷一輩子的。


    柯誌喜聞言一愣,他也明白過來了:“所以……所以當年你才會罵我瞎得好?”


    “我以為你是自作自受……”


    柯誌喜苦笑了一下:“我沒念過學,字跡很醜,很難模仿,唯一會寫的也隻是自己的名字。我隻在一個地方寫過名字,如果那字跡當真是我的,沒猜錯的話,‘朱秀君’三字,應該是錢高從祈願符上撕下來的。”


    李仲毅追問:“什麽祈願符?”


    “我去寺廟拜財神,順便在觀音大士那裏給你一家人求了個平安符,符上要寫你一家人的名字,然後再掛到祈願樹上。”說到這裏,柯誌喜聲音有些顫抖,“而那天,錢高與我同行。”


    李仲毅聽到這話,又是感動,又是難過,兩人明明都將對方當兄弟,一心想著對方好,卻因為柯誌喜的挑撥離間,整整十年沒有往來。


    錢高扯了扯嘴角:“什麽兄弟,我和曾紅才還不是因利反目成仇?”


    “你閉嘴!”李仲毅倏然轉身,朝他吼,“你為人虛假,怎配擁有友友情?”


    錢高譏嘲道:“是,我沒有兄弟情,可我和秀君有感情。她腳趾畸形,我骨骼不長,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從小就互相鼓勵,互相扶持……這種感情,你懂麽?”


    “你!”


    李仲毅指著錢高,氣的嘴唇都在發抖。


    柯誌喜忙攔著他勸慰:“算了,仲毅。”


    李仲毅氣憤不平:“如何能算?他覬覦我亡妻,還弄瞎了你一雙眼,他死一千次一萬次也不足惜!”


    “我當年瞎了眼,生活快過不下去了。若不是錢高托關係,讓我去灃水棺材鋪當學徒,不然我也活不到現在。”


    “那是因為他於心有愧!”


    “不管怎樣,也算幫了我。”柯誌喜摸了摸自己凹陷的眼部,垂下頭來,“他也活不長了。我還記得當年我娘病逝,你跟我說,人要向前看,麵前的困難隻是暫時的,餘生很長呐……仲毅,你自己說過的話,怎麽能忘呢?”


    李仲毅許久沒聽到老友的安慰,他看著麵前雙頰消瘦,人不人鬼不鬼的柯誌喜,心疼道:“我說過的話,從未忘記……是處青山可埋骨,他時夜雨獨傷神。”


    柯誌喜順口就道:“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世未了因。”


    “老柯……”


    李仲毅潸然淚下,拉起柯誌喜粗糙幹燥的手,重重的握了握。


    楚姮見他二人說起往事,不由感到欣慰,沒有什麽比誤會解開冰釋前嫌,更值得高興的事兒了。


    公堂之上,藺伯欽冷聲問:“錢高,你為何要殺蘇梅?”


    “怕她走漏消息。”


    藺伯欽不置可否:“本官雖和李仲毅一行前往十裏灣,但若不是因為墳墓被天雷巧合劈開,根本不會發現這樁舊案疑點。你殺蘇梅,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這是藺伯欽想不明白的地方。


    他這樣,跟引火燒身沒有區別。


    錢高聞言,皺了皺眉,語氣也有些挫敗:“……蘇梅知道我和秀君的一切,她和李仲毅冰釋前嫌,我怕她會將此事告訴李仲毅,從而猜測到我就殺害朱家六口的凶手。再加上藺大人你要重查舊案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我一時衝動,便趁蘇梅不注意,偷偷架梯子翻入她家,往她煮藥的罐子裏加了一些料……”


    他歎了口氣,搖了搖頭:“百密一疏,此事是我太笨。”


    藺伯欽沒想到還真是因為他笨。


    他掃了眼楚姮,楚姮看到他的視線,正準備露出一個笑容,就見他的視線又飛快的移開了。


    楚姮:“……”


    蘇鈺忍著淚,到底是沒有在公堂上喧嘩,他握著楚姮的手:“夫人,藺大人一定會給我娘一個公道,對嗎?”


    楚姮重重地“嗯”了一聲。


    “藺大人,該招的我都招了。”錢高竟朝藺伯欽微微一笑,隻是這笑容詭異,看起來讓人狠不舒服。


    藺伯欽神色自若,他道:“錢高,你蓄意殺人,罪大惡極,手段殘忍,按律故殺人者,斬。且你逍遙法外十年之久,另加鞭笞三十,杖一百。本官判決,你可有異議?”


    “大人英明!”錢高伏地一拜,隨即朝藺伯欽招了招手,笑道,“藺大人來,草民臨死前有一事相告。”


    “但說無妨。”


    錢高四下裏張望一番,神色詭譎:“此事隻能告知大人,旁人都不能聽啊。”


    藺伯欽略一遲疑,到底是走下堂來。


    “大人,小心他……”楊臘上前阻攔,被藺伯欽抬手製止。


    胡裕不放心的拔刀,架在錢高脖子上,威脅道:“敢亂來,我立刻劈了你!”


    錢高不在意的笑了笑,抬手撣了撣胡裕的刀背。


    他湊到藺伯欽耳邊,望著不遠處的顧景同,悄聲道:“大人,草民不久前,曾看見藺夫人與顧縣丞坐在同一輛馬車上,親親我我。藺夫人還撚了一顆荔枝,細心的剝了殼,親昵的送到顧縣丞嘴裏……”


    藺伯欽的臉色,陡然一變。


    他忍不住看了眼公堂外的楚姮。


    楚姮見他看自己,連忙跳起來揮手,一臉傻樂。


    “……”


    藺伯欽神色瞬間由陰轉晴。


    甚至笑了起來。


    錢高一愣,有些不明白藺伯欽為什麽會笑。


    “你的反間計對我無用。”藺伯欽解釋,“她隻吃不用剝殼吐核的東西。荔枝……對她來說太麻煩了。”


    錢高懵了。


    藺伯欽直起身,擺了擺手:“行刑後押入大牢,隻等府衙文書下來,秋後問斬。”


    錢高被拖下公堂,經過楚姮身邊,他還不死心的挑撥道:“藺夫人,你不在的這兩天,藺大人和翠紅院的頭牌邀月,胡天胡地呢!”


    楚姮用看傻子的眼神盯著錢高:“你也太看得起他了,若真能跟邀月胡天胡地,我還要表揚他。”


    錢高:“……”


    搞了半天,這藺夫人是個懶鬼,藺大人那方麵有問題,他煞費苦心,反倒白忙活了!


    ***


    關於朱家舊案以及蘇梅被害,終於了結。


    此事上報府衙,陳知縣大感欣慰,還親手寫了一副對聯,命人送來嘉獎。


    顧景同一拍腦門兒,想到一個提高政績的好辦法,便是大力宣揚此事。


    藺伯欽知道後自然不肯,他蹙眉說:“我斷案是為了還死者公允,並不是為了鼓吹政績。”


    “可是佩之,你做官要靠政績!”顧景同簡直苦口婆心,“你看你,勸課農桑也不去,下鄉巡察也不巡,我再不幫忙張羅,等年尾朝廷下派刺史過來,你就隻有傻愣著。”


    “吳光弼為人不端,我寧願愣著也不會阿諛他。”


    顧景同氣絕。


    但對於好友,他也沒辦法,幹脆先斬後奏,趁藺伯欽不注意,讓衙門裏的人,將對聯舉著,一邊敲鑼一邊打鼓,走街串巷,引得清遠縣中的百姓紛紛擠來圍觀。


    楊臘和胡裕一人舉著上聯“公心著在竹帛,千秋共頌赤膽”,一人舉著下聯“正彰披上管弦,百姓皆呼青天”,走起路來雄赳赳,氣昂昂。


    圍觀的洪婆見得,忙驚喜的拉身旁的大嬸,指著二人,咳嗽道:“快瞧,那是衙門裏捕頭,此前還請我去喝過茶咧!”


    嬸子問:“洪婆,你認識他們?”


    洪婆自豪的拄了拄拐杖,一抬下巴,朝胡裕努了努嘴:“可不是麽,就那個小眼睛,他叫楊臘!”


    胡裕從她身旁經過,恰好聽到這話,氣得差點崴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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