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伯欽不知如何作答。


    本朝律例,略人為奴婢者,當施絞刑;為部曲者,流三千裏;為妻妾子孫者,徒三年。蘇梅將蘇鈺偷走作為自己的孩子撫養,應當徒刑三年,期間執行勞役。


    他道:“蘇鈺,自古法不徇情,蘇梅犯下罪行,乃鐵板釘釘的不爭事實,依法處置,在責難逃。”


    “可是藺大人,我……我不想蘇梅入獄。”蘇鈺哭著說,“那些勞役十分繁重,她身體一直都不好,怕支撐不住。”


    蘇梅心頭滾燙,她低頭擦淚:“鈺兒,你不用為我求情,終究是我害了你……你本該有個完整的家。”


    李仲毅不舍外甥難受,他心軟下來,問:“藺大人,草民不追蘇梅罪責,可否對她從輕處置?”


    藺伯欽沉默了片刻,看向趙大:“趙大畢是蘇鈺的親祖父,若他也不追究,杖責五十,此事可了。”趙大愣了一下,隨即哼哼:“追究!當然得追究!害我孫兒顛沛流離,害我媳婦兒瘋瘋癲癲,若不是因為這個蘇梅,我兒子說不定還不會病死。”


    公堂外旁聽的有人聽不下去,七嘴八舌道:“趙大,一碼歸一碼,你亂扯什麽呢?”“你兒子在外麵逛窯子得花柳死的,管人家啥事兒?”“就是,就是,不要臉!”


    衙役嗬斥道:“肅靜!不許在公堂外喧嘩!”


    趙大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憤憤然的看了眼蘇梅,道:“要我不追究也可以,拿一百兩銀子,安慰安慰我十年來失去孫兒的傷心。”


    蘇鈺很是不喜趙大,他道:“我才不承認你是我爺爺。”


    趙大和蘇鈺也沒什麽感情,他膝下還有好幾個孫子,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


    “你不承認是你的事兒,這藺大人說了,要我不追究,蘇梅才能從輕處置,否則三年牢獄,她是半點兒也跑不掉!”趙大幹脆將頭一昂,翻了個白眼,耍起賴來。


    一百兩銀子。


    這得用到天荒地老才用得完啊!


    蘇梅蘇鈺李仲毅這些人,都不寬裕,他們啞口無言。


    楚姮看不下去了,要是她,先將這趙大狠狠打一頓再說。但看藺伯欽的樣子,也是不允的。


    正好這時蘇鈺朝她求助的看來,楚姮眸子一亮,悄悄朝他招手,長大嘴型說了一句話。


    蘇鈺跟楚姮在一起時,經常玩兒翻花繩對嘴型的小遊戲,這時候竟然派上了用場。他無比相信楚姮,當即就對趙大道:“好,你要一百兩,我明日就給你,但現在,你不能追究蘇梅。”


    趙大上上下下的看了眼蘇鈺,一臉不相信:“你?你拿得出一百兩銀子?”


    不止他,幾乎所有人都是這樣想。


    蘇鈺一個十歲小兒,怎麽可能拿得出這筆巨款?


    可蘇鈺信誓旦旦的保證:“若明日我沒有給你一百兩,你再來狀告也不遲。”


    趙大看蘇鈺穿的還算光鮮,相信了幾分:“好,我今日暫且不追究,若你不將那一百兩銀子給我拿來,看我不把蘇梅告得牢底坐穿!”


    李仲毅和趙大、蘇鈺都不追責蘇梅,藺伯欽便隻命人將蘇梅打了五十板。


    蘇梅也不知道在想什麽,行刑時愣是沒慘叫一聲。蘇鈺看得眼淚吧嗒吧嗒的流,待杖責完畢,他一個箭步衝上前,將蘇梅扶起來:“……你沒事吧?”他知道了真相,不知道該怎麽去稱呼這個養育了他十年的女人。


    “這是我罪有應得。”


    蘇梅憐愛的撫了撫蘇鈺的頭發,她看向梁秀雲,也不管對方是否聽得懂,一臉歉然:“當年我不該為了自己一己私欲,讓你們母子分離,這些年來,我身體越來越差,一到冬天就手腳僵痛,喝多少藥也沒有起色,想必這就是上天對我的懲罰吧。梁秀雲,不管你是否原諒,今日我都要給你說聲‘對不起’。”話音甫落,蘇梅便顫抖著身子,朝梁秀雲跪下,磕了三個頭。


    梁秀雲的身形微微一晃。


    蘇鈺忙把她扶住,擔憂的看向她:“娘親?”


    梁秀雲凝視了蘇梅半晌,眸光閃動,竟是將頭扭去一旁。


    蘇梅不知道她是否明白自己的意思,但看她的動作,忍不住低頭,一臉黯然。


    藺伯欽這時候揚聲道:“蘇鈺,雖然李仲毅等人並不追究蘇梅的略人之罪,但本官希望你明白法貴必行。不管蘇梅對你如何,她始終觸犯了律法,今次可以暫逃懲處,但若有下次,本官絕不會輕饒。”正義不能缺席,蘇梅錯了就是錯了,她本該在牢獄中悔過。


    蘇鈺愣了愣,連忙跪下,對藺伯欽道:“藺大人,蘇鈺一定謹記。”


    藺伯欽點頭,便道退堂。


    公堂外。


    蘇鈺拉著梁秀雲的手,跟楚姮道別。


    “夫人,我以後要常伴娘親身邊,照顧她,直到她的病有所好轉。”


    他才十歲,就要承受這麽多,楚姮難免憐惜:“你啊,凡事還是要量力而行,別太為難自己。”說到此處,她悄悄從衣裳夾層裏摸出兩張銀票,裝作去摸蘇鈺的腦袋,實際上順手塞進了他的衣領。


    楚姮附耳低聲道:“拿去給趙大,剩下的你自己留著,不要讓其他人知道。”


    蘇鈺呆呆的將銀票展開,發現是兩張一百兩,頓時嚇的目瞪口呆,就要還給楚姮。楚姮柳眉一擰,嚴肅的嗬斥:“是不是想讓蘇梅坐牢?你知道我會武功的秘密,這銀票就當是我給你的封口費,不許告訴任何人,否則……”


    否則什麽呢?對著一個小孩兒,楚姮實在不知道怎麽威脅。


    好在蘇鈺機敏。


    他知道楚姮是好意,藏好銀票,朝楚姮眨了眨眼,十分不舍:“夫人對蘇鈺的大恩大德,蘇鈺沒齒難忘。”


    楚姮笑笑:“乖了。”


    就在這時,李仲毅走了過來,他看向蘇鈺,欲言又止。


    楚姮問:“李大叔有什麽事嗎?”


    李仲毅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回答說:“他和妻姨孤兒寡母的,妻姨腦子又有點問題……兩人一病一少生活多艱,我就想著把他們接過來一起照顧。方才我去問了藺大人,他又說要詢問蘇鈺的意見,我便過來問問。”說到這裏,他看向蘇鈺,有些期待。


    他對蘇鈺這般態度,楚姮其實能猜到緣由。


    李仲毅膝下無子,蘇鈺又是他的親外甥,便想當做自己的孩子來撫養,日後李家的財產,也不至於給了外人。


    蘇鈺對李仲毅尚還有些陌生,他看向楚姮,似乎在詢問楚姮的意見。


    楚姮不禁好笑的摸了摸他頭發,說:“你和你母親兩個人的確不好過,光憑你駕車,也掙不了幾個銅板。不如就跟著你姨父,互相也有個說話的親人。”


    蘇鈺對楚姮的話馬首是瞻,當即便對李仲毅道:“姨父,那以後就麻煩你了。”


    李仲毅很喜歡這個成熟的外甥,他忙“哎”了一聲,高興道:“不麻煩不麻煩,我們都是一家人。等以後有空,我帶你和你娘,一起回十裏灣看看你姨母。”


    蘇梅這時走了過來。


    她本不敢上前,但聽到李仲毅提起了他的亡妻朱氏,腳步一滯。


    “李仲毅,你……經常回十裏灣看望秀君?”


    李仲毅對她雖然沒有了敵意,但總有些隔閡,他頷首道:“我每年都去看她,清明、元宵……她是我的發妻啊。”直到現在,他都能記得當年對朱秀君一見鍾情的心動,以至於多年未曾續弦。


    蘇梅聞言,神色複雜的看了他一眼,半晌,才唏噓道:“你是個好人。”


    李仲毅聽著她這句莫名其妙的誇讚,有些摸不著頭腦。正想問問她話裏是什麽意思,就見楊臘帶著柯誌喜往這邊走來。


    他十年沒看到柯誌喜了。


    柯誌喜一身衣裳破舊,胡子拉碴,頭發亂糟糟,人又瘦又幹,特別是臉上那黑黢黢的兩個洞。


    沒想到他的雙眼成了這幅慘狀,李仲毅呆呆的喊了聲:“老柯。”


    柯誌喜眼睛瞎了,耳朵極其靈敏,他驀然站住腳,朝著李仲毅的方向側了側頭:“李仲毅?”


    李仲毅“嗯”了一聲,走上前,想和他握手卻覺得始終有些生疏了。


    “你……這些年過得還好嗎?”


    柯誌喜聞言一怔。


    他心頭是想回答“不好”,可神思一轉,卻忍不住譏道:“拜你所賜,我怎會過得好呢?”


    李仲毅愣了一下,瞪著眼道:“你這話什麽意思?好不容易見個麵,你脾氣還跟從前一般,沒一點兒長進?”


    “要我長進什麽?”柯誌喜指了指自己的臉,“若不是你當年讓我去十裏灣送靈,我怎會如此窮困潦倒?守著一間破棺材鋪苟延殘喘?你當年不是還罵我瞎得好,瞎得活該嗎?!”


    “難道你不活該嗎?”


    李仲毅本就不太記得當年事了,可他一提,回憶頓時如潮水湧來。


    他憤憤然的說:“你為了一錠銀子,詛咒我妻去死,難道我還應該謝謝你?”


    柯誌喜怒極反笑,他惱怒的一揮手,吼道:“你要這麽想,我也沒辦法!”許是氣急了,轉身就走,也不管腳下是台階。


    眼看柯誌喜要摔跤,李仲毅忙去攙扶,然而李仲毅還沒靠近,柯誌喜已經穩住了身形。


    李仲毅見他無事,便又將手攏回袖裏,翻了個白眼,哼哼道:“活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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