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伯欽聞言一怔。


    他隱約猜到了梁牧娘和朱成業的關係,但這些猜測,隻是為揭開真相做的假設。


    楊臘此時發問:“大人,這瘋婦如何處置?”


    藺伯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揮手道:“將人帶回衙門。”


    兩人找來繩索,暫時綁住瘋婦的手腳。


    門口的老太太見得,忙挪著步伐走過來:“輕些,輕些。”她聲音有些哽咽,“她是個苦命伢子,莫把她弄痛了。”


    藺伯欽心軟,立時交代楊臘和胡裕動作輕些。


    幾人回到縣衙,天漸漸破曉,山巔的朝霞熹微,像是浸了血,顯出淡淡的紅色。


    瘋老婦一路都在掙紮,顧景同也以為她在裝瘋,然而湊上前詢問,差些被咬掉鼻子,頓時覺得這婦人瘋得不輕。


    到了刑房,楊臘和胡裕兩三下給瘋婦上了枷鎖,用繩子捆綁在柱上,確定她不會掙脫。


    “脫下她的鞋。”藺伯欽沉聲吩咐。


    胡裕一把扯掉她的破布鞋,露出一雙小趾畸形的腳。


    髒兮兮布滿汙垢,沒有骨頭,蜷成一團,和蘇鈺的病灶一樣。


    瘋老婦呼天搶地的嘶吼,她不停的扭動,將兩隻腳疊來蹭去,似乎很害怕被人看見。藺伯欽拿出寫著朱成業名字的草人,在她眼前晃了晃:“這人和你什麽關係?”


    “荷荷……”瘋老婦突然雙目圓睜,長大了嘴想要去撕咬草人,仿佛十分仇恨。


    楊臘和胡裕忙將她按住,嗬斥道:“別亂動!”


    藺伯欽將草人收回,心裏有了底。


    他轉身問顧景同:“柯誌喜現在何處?”


    “就在縣衙。”


    “將柯誌喜、李仲毅、蘇梅、蘇鈺帶來,準備升堂。”藺伯欽說到此處,語氣頓了頓,“對了,還有一個人,你也帶來。”


    顧景同微微蹙額:“誰?”


    藺伯欽抬手指了指瘋老婦:“她的前夫,趙傑。”


    ***


    楚姮一夜沒有睡好。


    興許是淋了太久的雨,腦子裏總有些昏昏沉沉。


    以至於濯碧來報縣衙要升堂帶走蘇鈺,她都半天沒反應過來。


    “這麽快就升堂?藺伯欽查出什麽了?”


    濯碧搖了搖頭:“還不知道呢,夫人要去旁聽嗎?”


    “去,當然去。”楚姮扶著頭痛欲裂的腦袋,“給我拿件衣裳來。”


    濯碧挑了一件淡紫繡蝶的織錦裙,楚姮沒有睡好,很是憔悴,穿上這身倒讓濯碧想到那書中描寫的話來:嬌花照水,弱柳扶風,病如西子勝三分。


    楚姮才不管自己什麽樣子,她拉著滿臉惶惶然的蘇鈺,安慰道:“待會兒在縣衙無論發生什麽,都要淡定一些。你是男子漢,你不能膽怯,知道嗎?”


    蘇鈺很緊張,但聽到楚姮的話,他略鎮定下來:“藺夫人,我……我明白的。”


    他垂下頭:“不管什麽結果,我都能接受。”


    楚姮見他小小年紀就要承受這些,不禁心疼的摸了摸他腦袋。


    來到縣衙,公堂上已經跪了兩人。


    一是蘇梅,一是李仲毅。


    藺伯欽一夜未睡,臉色看起來有些灰敗,但烏紗下的一雙朗目,卻格外深邃犀利。


    “娘!”蘇鈺見到蘇梅,快步上前,握住她手,哽咽的說,“你頭發白了許多。”


    蘇梅多日不見兒子,甚是想念,緊緊握著蘇鈺的胳膊:“鈺兒!多謝藺大人這些天的照顧,民婦感激不盡!”說完,她忙給藺伯欽磕了磕頭。


    藺伯欽微一抬手,麵容嚴峻:“蘇梅,你當初說,你懷胎九月,生下蘇鈺。蘇鈺天生雙腳腳趾殘疾,是因為遺傳你的左腳腳趾,可對?”


    蘇梅愣了愣,頷首:“……對。”


    李仲毅看著蘇鈺,蘇鈺和他視線相接,忙又避開。


    “李仲毅。”


    “草民在!”


    藺伯欽眼皮微掀:“你認為蘇鈺是你妻朱氏難產生下的兒子,而蘇梅當初接生,趁孩子沒有氣息,便將其偷走。”


    李仲毅忙道:“不錯!其實我兒沒有去世,是蘇梅故意不肯歸還我李家血脈!”


    蘇梅扭頭潑道:“李仲毅,事到如今,你還胡說!不如滴血認親,看是不是你兒子!”


    李仲毅冷笑一聲:“滴血認親的法子不靠譜,平貞三年就已昭告天下,世人皆知,即便你牽條狗來,滴血也會相融。你現在拿滴血認親來說事,莫不是心虛了?”蘇梅被他一番話噎的啞口無言,囁嚅半晌,轉頭朝藺伯欽哭喊:“還請藺大人為民婦做主啊!”


    藺伯欽卻不應她的話。


    他讓顧景同將紮針的稻草人拿給李仲毅看,問:“可認識這朱成業?”


    李仲毅呆了呆:“是亡妻生父。”


    藺伯欽頷首:“看來柯誌喜沒有說謊。”


    “柯誌喜?”李仲毅聽到這個名字,身形微微一晃,他臉上的神情十分複雜,“大人,柯誌喜現人在何處?草民……有許多話想對他說。”


    藺伯欽淡聲道:“不急,稍後你自會見到。”他語氣頓頓,“關於朱成業,你知道些什麽?”


    李仲毅低下頭思索,回憶著說:“他死去很多年了,我對他了解不多。但聽說,朱成業這人很不老實,亡妻的娘親經常因此和他大打出手,因為這個原因,亡妻並不經常回娘家,說是對朱成業很看不慣。”他不知道自己和蘇梅爭孩子,與朱氏的父親有什麽關係,不禁皺著眉頭。


    藺伯欽之前詢問柯誌喜關於朱成業的事,柯誌喜也是這樣回答的。


    他心頭有數,又問:“朱成業是否在外找了姘婦?”


    李仲毅愣了愣:“這我就不知道了。”


    “蘇梅,那你來說。”


    蘇梅頓時一愣,有些不明所以,戰兢的問:“大人,這朱成業是否有姘婦……我怎會知道?”


    藺伯欽冷峻的睬她,似笑非笑:“你若不知,誰還會知?”他一擺手,讓人將梁牧娘的牌位拿出來,“怎麽,現在看著牌位,還認不出嗎?”


    蘇梅臉色微變。


    “大人,民婦不懂。”


    藺伯欽臉色一沉,道了一個“好”字,讓胡裕和楊臘將瘋老婦帶上堂來,他盯著蘇梅厲聲道:“既如此,這個人想必你一定認識。”


    瘋老婦已經被人簡單的梳洗了一番,換了身幹淨的細棉布衣裳,灰白的頭發整整齊齊的盤在腦後,若不是因為一雙大眼裏透著迷茫瘋癲的神色,看起來倒和正常人相差無幾。


    李仲毅見得來人,忍不住起身衝上前,握著她手熱淚滿眶:“秀君!”


    瘋老婦被嚇得渾身顫抖,嘴裏“啊啊”的怪叫,推搡李仲毅。


    楊臘和胡裕將瘋老婦雙手反剪,李仲毅這才回過神來,他退後幾步,目光驚駭:“不……你不是秀君,秀君的左臉有顆紅痣,她在十年前已經難產死了!我親手給她封的棺材!”


    他忽而轉身,跪在地上,朝藺伯欽詢問:“藺大人,這名婦人是誰?她為何與秀君……我的亡妻,長得這般相似?”


    藺伯欽並不直接回答他的問題。


    他冷冷的諦視著蘇梅,聲音刻板不帶有一絲感情:“這恐怕要問蘇梅了。”


    蘇梅將頭伏的很低很低,她幾乎不敢去看公堂之上的藺伯欽,更不敢直視“明鏡高懸”四個字。


    蘇鈺見她這幅態度,急的膝行上前,猛搖蘇梅的胳膊:“娘,你說話啊娘!這個女人是誰?你認識她嗎?娘,到底是怎麽回事啊娘!”


    “你還叫她娘?”李仲毅看不下去了,他抬手一指,“蘇梅這做賊心虛的樣子,怎麽可能是你生母!鈺兒,你才是爹的親生孩子!”


    蘇鈺啞然,他隻覺害怕。


    他無措的看向公堂外的楚姮,嘴型喃喃的喊道:“夫人。”


    楚姮哪能見得蘇鈺這般無助,她忍不住催促:“藺伯欽,快些審案行不行,賣什麽關子?”


    她當堂大喊吆喝,顧景同不免一驚。


    要知道藺伯欽最看重公堂禮節。


    他下意識看藺伯欽的神色,非但不惱,好像已經習以為常了……嗯,這李四娘真有本事。


    藺伯欽連嗬斥都懶得嗬斥楚姮了,他恍若未聞,隻盯著蘇梅,詢問道:“蘇梅,你不認識這名婦人嗎?”


    “不認識。”


    蘇梅垂著眼答道。


    “撒謊!”藺伯欽一拍驚堂木,“啪”地一聲,四座皆驚。


    蘇梅瑟縮了一下,一句話都不敢說。


    藺伯欽冷冷道:“你不說,本官替你說。這名瘋婦乃朱氏同父異母的姊妹,是朱成業和梁牧娘的女兒。她隨梁牧娘搬來清遠縣,生活潦倒窮困。朱氏不知在哪得知了這件事,便時常帶銀子米麵去接濟,但她不想李仲毅知道,一直都在暗中幫扶。而你——蘇梅,朱氏的閨中好友,她定然藏不住話會給你吐露,想必你也曾陪著朱氏一起去接濟過她的姊妹吧?”


    蘇梅臉色大變。


    她的腦袋仿佛有千斤重,額頭緊緊貼著公堂上的青石磚。


    蘇鈺聽到這兒,隻覺得雲裏霧裏,他雙手交握,著急的看向藺伯欽:“藺大人,這和我的身世有什麽關係?我到底是我娘……蘇梅的孩子,還是李大叔啊孩子?”


    藺伯欽凝睇著他,神色有些複雜。


    半晌,他才道:“都不是。”


    “……什麽?”李仲毅和蘇鈺異口同聲的發出疑問。


    藺伯欽抬手指向角落的瘋婦,淡淡道:“若本官沒有猜錯,她才是你的生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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