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知道楚姮此時有多高興。


    她被兜頭淋了一晚上的雨,找不著方向,又餓又冷,正無比懊悔自己衝動,就聽見了有人叫她“藺夫人”。


    “藺夫人”這三個字她第一次聽起來如此悅耳。


    楚姮舉著一片龜背竹的葉子擋雨,大步走到藺伯欽身前,見他披著蓑衣,戴著鬥笠,眼睛被遮住,隻露出輪廓分明的下頜線和薄削的唇。


    顯然,從他緊抿的唇來看,他並不像楚姮一樣高興。


    “李四娘。”他幾乎是從牙齒縫裏咬出的幾個字,“你是不是太過分了?臨行前我是如何交代你的,你又是如何信誓旦旦給我保證的?如今你卻讓數十名衙役冒著暴雨和未知的危險來尋你,浪費人力、物力、時間!你記住,從今以後,我絕不會縱容你任何要求。”


    他一番嗬斥,卻聽李四娘沒有作聲,更沒有像往常一樣和他強嘴。


    藺伯欽略狐疑的扶高鬥笠,卻見楚姮仿佛從水裏撈出來,濕衣包裹著她纖瘦的身子,看起來十分柔弱。她可憐兮兮的舉著一片龜背竹葉,雨水滴滴答答的流,因為長時間淋雨,一張精致的小臉極其蒼白。


    楚姮知道自己錯了,她不該以為萬無一失,她不該對自己太自滿……可沒想到,藺伯欽找到她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劈頭蓋臉的指責。


    她當然生氣,可懶得和藺伯欽爭吵,隻低頭“噢”了一聲。


    藺伯欽沒想到喝她一頓,卻得到這麽一個字,頓時像一拳打在棉花裏,又像是在訓一個百教不變的蠢學生。


    麵前的女子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嬌柔的仿佛再淋一會兒雨就要暈倒。藺伯欽分明知道,自己不能被她外表欺騙,然而他還是沒忍住,抬手脫下蓑衣,披在她的身上。


    楚姮遽然一愣。


    蓑衣上似乎還帶著藺伯欽的體溫,天降大雨,她卻覺得麵頰有些滾燙。


    藺伯欽穿了件淺青色的直裰,他戴著一頂大鬥笠,卻還是淋濕了肩頭。那淺青色的布料,轉眼就被雨水濡成了一片墨綠。


    “走。”


    他不再看楚姮一眼,招呼另外兩名衙役吹哨,準備出林。


    楚姮快步跟上他,攏了攏蓑衣:“藺伯欽,我真的不是莽撞……那瘋老婦,我們在坪山遇到過,是她砸傷了你的肩。而我追她,是因為她的腳趾……和蘇鈺一樣!”


    話音甫落,藺伯欽倏忽頓住身形。


    他轉身擰眉:“看清楚了?”


    “雖然下著雨,但我沒有看錯。”


    藺伯欽凝視她片刻,負手背身,責道:“那又如何?即便發現了案件相關,也不該你一個女子插手。你追她而來,不僅抓不住人,反而自己還迷途其中……李四娘,有個詞語叫‘得不償失’,你的私塾先生教過沒有?”


    “教過。”楚姮抬起一雙水濛濛的眼,眸光堅毅,“還教過一個詞,叫‘機不可失’。”


    倘若她追來,萬一抓住了瘋老婦,李仲毅和蘇梅的案子是不是就可以快些了結?蘇鈺是不是就不用整天處於糾結當中?楚姮隻顧著這些,其它並未多想。


    “詭辯。”


    藺伯欽聽她又開始強詞奪理,不悅的瞪她一眼,徑直往前走。


    “藺伯欽,你站住,聽我說完。”


    “你待說什麽?”


    “我差一點就抓住她了!”楚姮一把拽著他衣袖,“隻是我不知道她為什麽會憑空消失!這根本不可能。就在我眨眼的瞬間,她在十米遠的地方不見了!”


    藺伯欽隻當她在為自己開脫,根本不相信:“李四娘,事到如今你不用撒謊,人怎麽會憑空消失,你當我會相信?”


    他甩開楚姮的手,一臉惱怒。


    楚姮撥開茂盛的草叢,忙又追上前:“可是……”她話音未落,突覺腳下踩空,整個人都失去平衡,墜了下去。


    “李四娘!”


    藺伯欽轉身蹲下,卻見斜後方的草叢中竟然藏了一個大洞。


    楚姮的聲音從底下傳來:“藺伯欽,這……好像是人挖的密道!”


    藺伯欽不疑有他,喚來兩名衙役,脫下鬥笠遞給二人,吩咐道:“守在這裏,等顧縣丞來了,再派人一同下來查看。”說著便跳入洞中。


    “大人三思!”兩名衙役不知所措,隻得守在洞口惴惴不安,等著顧景同的到來。


    藺伯欽縱身一躍,才發現這洞高度並不深。


    楚姮脫下沉重的蓑衣,擰了擰身上的雨水,問:“有火折子了嗎?”


    藺伯欽摸了摸,從袖子裏摸出一枚吹燃,密道中頓時明亮起來。


    密道不大,兩人並肩無法通過,隻能一前一後的站著。楚姮扣下一塊泥土,搓了搓,辨別道:“看來這密道不是新挖的,泥土都風幹了。”


    藺伯欽沒想到她觀察倒是敏銳,頷了頷首:“跟在我身後。”


    封閉的空間裏,楚姮還是有些緊張,她本是個膽子大的,但此時一顆心卻有些七上八下。


    藺伯欽似乎察覺到她的情緒,他思索片刻,左手捏了衣袖一角,遞到楚姮跟前:“拉著,別走丟了。”


    他意思是讓楚姮拉著袖子,可楚姮卻理解錯了。


    她看著藺伯欽骨節分明修長的手,反而覺得更緊張……稍稍遲疑,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


    藺伯欽身子微微一僵,到底是什麽都沒說,牽著楚姮一路往前。


    楚姮的手很冰冷,仿若無骨又滑又軟。藺伯欽說不上來心中什麽感覺,這種感覺很奇怪,二十多年來他從未體會過。


    “我說過,那瘋老婦會消失。”楚姮撇了撇嘴,“這下知道我沒騙你吧?”


    藺伯欽莞爾,他“嗯”了一聲。


    楚姮嘴角露出一個淺淺的弧度:“藺大人,你之前冤枉我,是否應該道歉?”


    “道歉?”


    “你冤枉我說謊。”


    “……是我妄言了。”


    楚姮更加得意,她笑著道:“我就說嘛,本來是可以抓到那瘋老婦的!而且我懷疑那瘋老婦是裝瘋賣傻。”


    皇宮裏裝瘋賣傻的人太多了,光是冷宮裏麵為了博取皇帝注意的就有七個。


    藺伯欽聽到這話眉頭一皺,顯然不讚同:“這件事錯還是在你,莫偷換概念。”


    “我哪有偷換概念,不是我說,你回去給我封個‘女捕快’,以後的案子我來幫你,保證都事半功倍。”


    藺伯欽道:“事倍功半貼切些。”


    楚姮還要和他爭論,藺伯欽突然駐足:“等下。”


    “怎麽了?”


    楚姮下意識握緊了他的手,讓藺伯欽愣了愣。


    藺伯欽將火折子靠近了密道的牆壁,卻見泥土中露出一個圓圓白白的東西。楚姮抬手摸了摸,隻覺冰涼,那種質感又粗糙又光滑,很難形容:“這什麽東西?”


    然而藺伯欽一臉難以言喻的表情盯著她:“那是掩埋已久的頭骨。”


    “……什麽頭骨?”


    “人。”


    楚姮仿若觸電,差些驚的跳起來,將手在藺伯欽身上擦了又擦。


    藺伯欽:“……”


    楚姮也想起來了,她聲音都變得有些顫抖:“那個……坪山以前是亂葬崗,所以這密道才會有頭骨嵌在這裏?”


    藺伯欽頷首:“不錯。”


    楚姮膽子向來很大,她唯一怕的就是鬼。以前宮中老嬤嬤經常給她講鬼故事,什麽水鬼厲鬼吊死鬼,現在越想越覺得恐怖。


    “我們快些走吧。”楚姮催促道。


    藺伯欽還是頭次見她露出膽怯的神情,覺得滑稽。


    越往前走,密道就越寬,不過多時,前方出現一道簡陋的柵欄,兩側用石塊堵著。


    藺伯欽將火折子遞到楚姮手中,彎腰挪開柵欄,進到一處簡陋的洞穴。


    洞裏一張發黴的破席子,底下鋪著幹草,看起來十分髒汙。粗糙的矮凳上放著一根蠟燭,楚姮忙將其點燃,霎時之間,洞穴裏的擺設都清晰起來。楚姮眼尖,看那破席子底下似乎藏著什麽東西,她忙伸手拿了出來,卻忍不住“啊”的驚呼一聲。


    是一個破舊的桐木牌位。


    “先慈梁氏牧娘之蓮位。”楚姮念出牌位上的字,抬頭看藺伯欽,“梁牧娘是誰?”


    藺伯欽皺了皺眉:“不知。”


    他視線落在洞穴角落,見那裏放著一個不足六寸的草人。藺伯欽拾起來一看,這草人身上竟被紮滿了細針,翻過來就看到草人背後用墨水寫了個歪歪扭扭的名字:朱成業。


    “朱成業是誰?”楚姮伸長了脖子問。


    藺伯欽仍舊答道:“不知。”


    楚姮哼了一聲:“這也不知,那也不知,還清遠縣的父母官呢。”


    藺伯欽斜她一眼,不與計較。


    楚姮這時發現洞穴另一側似乎堆著什麽東西,用麻布蓋著,數量不少。


    她走上前,撚起麻布一角,猛地掀開,頓時泥土腥味撲麵而來,眼前赫然是一堆森森白骨!


    陰暗的洞穴,白骨累累,幽閉的空間幾乎讓人難以呼吸。


    楚姮嚇的魂飛魄散,連忙躲到藺伯欽身後,露出一雙滴溜溜的眼睛。


    不知為何,藺伯欽覺得好笑。


    他走到那堆白骨跟前,抬手拿起一塊腿骨端詳,語氣淡淡:“這也害怕,那也害怕,還清遠縣父母官的夫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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