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文秀講述的故事發生在光緒三十二年。


    富商陳有田帶著懷有身孕的夫人從山西晉城進京。


    明麵上說是做生意,整日裏不著家,實際上忙著和宮裏的幾位大人、王爺謀劃如何匡扶大清、掃除亂黨。


    後來,幹脆把生意全交給了他的雙胞胎弟陳有地打理。


    這陳有地將哥哥對妻女的冷落看在眼裏,便時常去大嫂那兒噓寒問暖。久而久之,陳有田那被冷落的妻子便對他移了情……


    兩人權衡了利弊後,覺得事已至此,唯有來個偷梁換柱,這樣,他們才有長久。


    他們得知陳有田一心想購置軍火,於是冒充保定的富商,寫了封假信,約他去保定談一筆軍火買賣。因此事機密不可讓外人知曉,陳有田便隻帶了陳有地去。


    去保定的半路上,陳有地按計劃殺了兄長,連屍首一起燒了個幹淨。自己則搖身一變,成了陳有田。


    沒幾年,皇帝退位,大清亡了,陳有地害怕革命黨整肅他這樣的遺老遺孤,便變賣家產,決定東渡日本。


    臨行前,有人弄來兩個箱子交給陳有地,說是皇家的東西,讓他帶到日本去暫行保管,等大清複辟時有大用。


    兩個箱子裏,一個裏麵裝滿了珠玉首飾,價值不菲,其中便有那串十八子碧璽手串,後來被陳夫人帶回國,給了陳婷婷。另一個箱子裏卻隻有些文書字畫和幾個滿文銅印。


    去了日本後,陳有地用著陳有田的身份很快就和那邊的保皇黨接上了頭,一邊做著生意一邊籌劃著複辟大清。


    “一晃,便在日本過了十年。陳有地入了日籍,改了名字,叫吉田有司。”


    曲文秀語氣平靜地講完了這個故事,王江寧三人互相對望了一眼,心中各自感歎。


    許久,還是王江寧先開了口:“如果是這樣,你後來為什麽回來了?”


    曲文秀瞥了他一眼,笑了笑答道:“你不了解母親對孩子的感情。在日本的日子,我從未停止過對婷婷的思念。不知道是不是老天懲罰我,十年的時間,我和陳有地也沒能懷上自己的孩子。我想這或許就是命,我決定回來找婷婷。”


    “於是你偷偷溜了回來?”江寧順著她之前說的故事問。


    曲文秀搖了搖頭:“不,我直接和他說了,他雖然不高興卻也改變不了我的想法。我收拾了一些自己喜歡的首飾、小銅印,又同他要了一筆盤纏,獨自坐船回了中原。”


    “所以你回中原這件事,吉田是知道的。你來南京開酒樓,包括‘文曲樓’這個名字,也是光明正大的。”聽她這麽說,王江寧皺起眉頭。


    “沒錯,我並不擔心他來找我。”曲文秀輕輕噓了一口氣,“陳家確實已經沒落,要不是我及時回來接到婷婷,還不知道她會怎樣。後來到南京,就和我之前說的一樣,母女二人相依為命,一切似乎都好了起來……”


    “是嗎?我卻聽說,你們母女關係並不好,她長期住校,在學校裏也從來不提家人。”王江寧插嘴道,說著,還不經意間瞅了瞅梅檀,梅檀對他點點頭。


    “婷婷一直沒能很好地接受我。”曲文秀沉默良久,幽幽地說道,“我在山西找到她時,她已經十六歲了,若不是家中的老仆忠心,她可能根本就不認我這個母親。這麽多年把她一個人扔在這裏,她不接受我,我能理解。”


    徐思麗聽她說了這麽多有的沒的,終於忍不住催問道:“可以說重點了嗎?吉田為什麽來找你,你又為什麽殺他?”


    “他想做回陳有田,潛伏在南京完成他的大業。不過,我後來才知道,他最主要的目的,是來拿一樣東西。”


    “什麽東西?”徐思麗窮追不舍。


    “一方銅雀印。”曲文秀說道,“保皇黨派人找到他,要回了當年給他的箱子。清點後,那幫人對少掉的珠寶毫不在意,隻向他追問起一方銅雀印來。吉田一想,知道肯定是被我拿走了,於是便同那幫人一起來找我。


    “雖然那些人並不知道我就是他們要找的人,不過,我看他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吧,畢竟這件事現在鬧這麽大了……而我殺了他,跟銅雀印沒什麽關係……是因為婷婷。”


    重點來了!王江寧三人凝神屏息,等待下文。


    “那天晚上,吉田確實去了我房間,逼我交出銅雀印。我說賣掉了,他卻不信,翻了我房間所有能翻的地方。我由他倒騰,他沒找到,隻能回房去生悶氣。我聽了聽動靜,還以為他真是回去休息了,就沒多想。


    “過了沒多久,我隱約聽到隔壁婷婷的房間有動靜,便過去查看。


    “婷婷的房門反鎖得好好的,她一直都這樣。我剛準備放下心來,但門突然開了,吉田走了出來。”曲文秀這時又抑製不住地哭泣起來。


    徐思麗倒吸一口涼氣。王江寧卻如石像一般波瀾不驚,梅檀推了推眼鏡,麵色很不好。


    “吉田衣衫不整,看到我,眼神閃爍。我大吃一驚,衝進去看婷婷,隻見她趴在床上,沒有穿衣服。我,我……”曲文秀的眼淚洶湧而出。


    “陳婷婷知道吉田的身份嗎?”梅檀突然開口。


    “她不知道,我說吉田是一個生意上的老朋友。她也沒多問,她一直和我沒什麽話講,就算回到家也是經常把自己鎖在房間裏。”


    “那就奇了,平時陳婷婷都會反鎖房門,現在家裏來了陌生人,我相信她晚上一定還是會反鎖房門,那麽吉田是怎麽進去的呢?難道陳婷婷會給一個陌生男人開門?”王江寧眉頭緊皺,“曲夫人,事已至此,不要再編瞎話了。我要知道的是真正的真相。若照你的說法,吉田真幹下了那等齷齪事兒,被你撞見後跑出了宅子。吳一峰上來的時候怎麽會看到你在房間裏暈倒,還有陳婷婷和吉田身上的那些圖案,到底是怎麽回事?”


    曲文秀聽到“圖案”兩字又顫抖了一下,沉默片刻後,她緩緩道:“我沒撒謊。到了這步田地,我還有什麽好撒謊的。我確實不知道吉田是怎麽進去的,但是事實就是這樣,我進去的時候看到婷婷趴在床上,沒穿衣服,一動不動。我驚得說不出話來,反倒是吉田眼疾手快,轉身把門帶上,一把把我推回了我的房間。


    “他繼續威脅,讓我把銅雀印找出來,如果找不出來,還要把婷婷賣到南洋去。我知道他不是開玩笑的,便哀求他,銅雀印確實不在我身邊。正說話的時候,聽到婷婷一聲慘叫,我和吉田都吃了一驚,趕忙出去查看,隻見婷婷穿著吉田的風衣,瘋子一般衝出了宅子。


    “眼看婷婷衝了出去,吉田害怕他的事情要敗露,便一拳把我打暈。等我再醒來就已經是張媽在救我了。我確實不知道你說的圖案是怎麽回事。”曲文秀又把臉轉了過去。


    “這麽說,那晚上吳一峰看到衝出去的人其實是穿了吉田風衣的陳婷婷?她就是因此受了刺激所以失蹤了?”王江寧狐疑地問道。


    “是的。出了這樣的事情,我更不敢聲張,隻能讓家人出去找人。至於吉田,他那天晚上把自己鎖在了婷婷的屋子裏。第二天一大早,他也出去了。家裏就剩下我一個人。我思前想後,覺得這樣下去遲早要被吉田給弄得家破人亡,現在連婷婷都……”曲文秀頓了頓,“與其讓他這樣把我拖死,還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曲文秀眼裏閃著寒光說道。


    “所以你就決定殺了他?”王江寧接著問道。


    “不錯。我知道他一定還會回來,不得到那方銅雀印,他絕不會善罷甘休。我便想了一個辦法,他回來以後一直說想吃我親手燒的飯。我便在這裏,給他單獨燒了一桌菜。你發現的那根雞?,便是他以前愛吃的,婷婷也愛吃……”曲文秀說到這裏又抽泣了起來。


    王江寧三人都不再說話,等著曲文秀自己控製好情緒。


    很快,曲文秀再次冷靜下來,繼續說道:“吉田是那天下午回來的,他給我說對不起,說昨天酒喝多了,做了蠢事;又說反正婷婷是陳有田的,不是他的女兒。錯是錯了,卻非罪惡。


    “我心裏恨不得千刀萬剮了他,但是忍了,用盡量平靜的語氣告訴他,隻要能找回婷婷,過去的事就過去了,銅雀印我其實藏起來了,他是不是隻要拿了印就能離開,放過我們母女。


    “他大喜過望,扮起一副又哭又懺悔的嘴臉,和我說什麽大清複國有望,他也是被逼無奈之類的。


    “我說那我便把銅雀印交給他,但是在此之前,我們一起吃頓飯,這麽多年的夫妻,這頓飯以後便恩斷義絕。他猶猶豫豫地答應了。


    “我把菜燒好,天都快黑了。這麽多年沒張羅過,手藝也生疏了一些。他非要等我一起坐下吃,我自然知道他是擔心下毒。我給他盛了米飯,自己也盛了一碗。這一桌子菜,我隻吃我麵前這盤。他一看我這樣,別的菜都不敢動,而我麵前這盤他卻夠不著,於是就悶頭吃白米飯。


    “吃了一會兒,我吃得差不多了,看他依然隻吃白米飯,便問他,這些菜難道不合胃口了嗎?


    “他說在日本待久了,中原的菜卻都吃不習慣了。我笑著說‘你是怕我下毒吧’。他慌忙搖手說不是。我也不理他,把所有的菜挨個吃了一遍,他臉上更是尷尬,卻不好再說什麽。”曲文秀回想起那個場麵,嗬嗬直笑,說不出的詭異。


    “我不再和他浪費時間,轉身到灶台裏麵取了一個鐵盒子出來,告訴他,銅雀印和其他幾個小玩意兒,都藏在這灶台裏,所以才讓他來後廚。他頓時喜上眉梢,連連感歎他怎麽沒想到,我這樣的身份,藏在這灶台裏本來就是應有之意。他再次保證,拿了銅雀印,以後再也不來糾纏我們母女。我把鐵盒子放在桌子上,他悶頭去開盒子。那盒子鏽得厲害,他一時半會兒弄不開。


    “我便趁機轉身,去牆上拿了一根擀麵杖,不過不是你挑的那根,是更大的那根……從背後對準他的後腦勺掄過去,把他打暈了。後麵的事情,和你猜的真的一模一樣。”曲文秀指了指王江寧之前選中的那根擀麵杖。


    徐思麗第一次用讚許的眼神看王江寧,終於認可了這家夥。王江寧卻沒顧得上那麽多,自顧自地繼續問著:“所以你就是直接勒死了他,用滑輪再把他吊了起來,肢解放血,再分裝到了六個袋子裏,拖了出去?你是怎麽算計吳一峰的?”


    “我早上囑咐過吳一峰,沒找到婷婷之前,晚上十二點前不能回來。他從來都不會違抗我的話,所以這些事情我都得趕在十二點前做完,等著他來。若是十二點前他們找到了婷婷,那給他們看到了這些事也無妨,反正我打算帶著婷婷離開這裏的。


    “吳一峰回來以後,我把這些事兒挑著給他一說,我知道他一定會主動幫我去頂包,但是拋屍這件事,還是必須得我自己來。如你所說,吳一峰以前是宮裏的太監,若是給他看到吉田背後的圖案,又要出亂子。吳一峰的命是我救的,我也沒騙他,他是自己心甘情願為我頂包。”曲文秀在說著這些的時候依然不帶任何表情。


    “看來可以結案了。接下來,請你跟我回警察廳,配合調查那方銅雀印,還有那幫亂黨的事情。”徐思麗率先站起來,輕輕捋了一下頭發。


    曲文秀卻看也不看徐思麗,隻是直視著王江寧,慢悠悠地說道:“我的故事說完了,你的案子卻也結不了。”


    徐思麗哪裏受過這種氣,眼瞅著又要發作,王江寧連忙衝她擺手,梅檀也微微按了一下她的胳膊。徐思麗氣呼呼地,強忍住怒氣。


    “您的意思是?”王江寧直視著曲文秀,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我剛才說了,我隻不過是說個故事。這個故事你們信也罷不信也罷,出了這扇門,我就再也不會說了。”曲文秀冷笑道,“這個故事裏所有的事,都不可能查實。殺人的刀早已銷毀,分屍的池子也清洗幹淨了。除了我之外,還有證人嗎?那耳朵裏的雞?可以有更多的解釋,吳一峰對我忠心不二不可能反水。隻要他拚死咬定是凶手,我閉口不認,你們以為,你們的長官是會相信他呢,還是相信這位王大偵探的推測呢?”


    “哼,帶你回廳裏去,到時候招不招,可由不得你。”徐思麗臉色鐵青,赤裸裸地威脅,甚至已然不顧梅檀皺成川字的眉頭。


    “就算我肯說,別人也要肯信才行。幾十年前的陳有田陳有地,甚至整個陳家,現在都已經從世上消失了。你們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去核實一件幾十年前的命案。甚至,如果不是剛才從我嘴裏聽到,王偵探,你縱是包青天再世,也不可能知道死的這個吉田有司,到底是陳有田還是陳有地。那麽,非禮婷婷這件事到底有沒有可能發生,你也更是不可能知道了。銅雀印確實不在我這裏,你們縱是把宅子翻個底朝天,也找不到任何的證據。


    “徐長官,我理解你破案的心情,不過恕我直言,這件案子,不要說我不可能給你錄什麽口供,就算我把剛才說的話在你的長官麵前再說一遍,他們也是決不肯信的。想查明白吳一峰說的很簡單,想查明白我說的,難如登天。那些長官們會怎麽選,你比我更清楚。”曲文秀說著望了一眼徐思麗,這一次,眼神裏是毫不掩飾的輕蔑。


    徐思麗何曾受過這種窩囊氣,猛地一拍桌子,便拔出槍來對準了曲文秀:“你可以試試是你的嘴硬還是我的槍快。”


    王江寧嚇得急忙衝上去攔住,曲文秀卻仿佛沒事兒一樣,好整以暇地整了整自己的頭發。


    “不要衝動,殺了她,你沒法交代的。”王江寧急促地勸著,“別著急,我們再想想辦法,我還有辦法。”


    一直沒動的梅檀起身走過來,伸手按住徐思麗的槍口,對她搖搖頭:“別衝動,聽王江寧的。”


    徐思麗的怒火似乎一下就被澆滅了,她看了梅檀一眼,默默收起了槍。


    她生氣最重要的原因,恰恰是因為曲文秀說的都是事實。這些東西,沒有一件能查實,更牽扯到一樁幾十年前的命案。若想真查明白,不但要派人去山西、北京,甚至還要遠渡重洋去日本。更要命的是,那些官老爺們秉承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九成九是要用吳一峰來結案。


    正因如此無奈,徐思麗才對她的態度感到無比憤怒。


    “曲夫人,您的故事果然精彩,在下十分佩服。”王江寧一語雙關地說道,“不過,既然您願意把這個故事講出來,想必不會是無的放矢吧。”


    “王偵探果然是聰明人。吉田被殺這件案子,翻不了盤了,你們也不必強求。但是我要你幫我做一件事,隻要能做到,吉田在日本的老窩、那些圖案、那幫亂黨的目的,還有銅雀印的下落,我全都告訴你。那方銅雀印裏藏著的大秘密,可比吉田一條小命重要多了。”曲文秀的目光中露出一絲瘋狂的熾熱。


    徐思麗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陳婷婷。”王江寧輕輕吐出三個字。


    “沒錯!婷婷的下落!隻要你能找到婷婷,無論死活,我就全都告訴你。你聽好,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曲文秀猛然站起來,雙手撐著桌子,仿佛唯有這樣才不會跌倒。


    “一言為定,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王江寧慢慢點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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