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剖過了,運氣還算好,那把火沒把內髒全燒完蛋。死者的胃裏有一些還沒消化的食物殘渣,死亡時間應該是正在吃飯或者剛吃完沒多久。有點奇怪的是,那些食物隻有白米飯,既沒有菜也沒有酒。不知道他是怎麽幹吃一碗白飯的。腸胃內容物和血液也送到檢驗科去測過了,沒發現毒物的跡象。當然,說不定有什麽他們測不出來的毒物,那我就不知道了。”老張說著遞過來一份檢驗報告給王江寧看。


    王江寧一邊聽老張介紹著,一邊翻看著檢驗報告。死前隻吃了白米飯?這是什麽奇怪的飲食習慣。日本人也不是隻吃白米飯的吧?


    他掏出隨身帶的小本子,把這些想不明白的事情先記到本子上了。


    “對了,我記得那些屍體都是裝在麻袋裏的對吧?那些個麻袋還在嗎?”王江寧掏出本子突然想起來還有這麽個重要線索,差點給忘了。


    “對,六個麻袋。我都給放到冷庫裏了。那些麻袋太潮濕,放外麵怕發黴了。若是晾幹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麽沒發現的證據被毀了。冷庫裏安全,至少不會著火嘛。你要看的話,我帶你去。”老張說著站起身來,領王江寧去地下一層的停屍房。


    法醫的冷庫,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麽奇奇怪怪的東西,王江寧竟然還有點小期待。


    “老張,你這個,不會是用來吃的吧?”王江寧從冷庫裏搬麻袋出來,實在是忍不住問道。麻袋都凍得硬邦邦的,挺沉。


    “啥意思?”老張莫名其妙地看著王江寧。


    “就這個啊。”王江寧有些歎為觀止地望了望冷庫裏麵碼得整整齊齊的動物屍體,少說有個十幾具動物屍體,大多是鳥類,還有些看起來像大貓。這冷庫分成了兩邊,一邊放人類的屍體,另外一邊則專門存放動物屍體。


    王江寧心說這個老張不會是把這些動物屍體保存在這裏做凍肉的吧?這未免也太變態了而且不合理啊,這裏麵很多動物明顯是不可能拿來吃肉啊。


    “哎呀,這個啊,是之前想做動物博物館的老徐,我同學,他收來做動物標本的。他那邊一直沒批下來,可是這些動物收來的時候就已經死了,不先凍起來不是全都要爛完了嘛。老徐是個愛動物的,不忍心再去打活的,所以就讓我幫他保存一下。反正我這冷庫空地也多,就幫他存了,順便收他一點存儲費。”老張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這些,都不能吃了吧?”王江寧依稀好像看到一隻野雞。


    “吃應該是能吃。但是你吃它們幹嗎呢,這些動物都已經不太常見了,有些都快給人吃絕種了。要我說,咱們養的那些雞鴨豬羊,其實最幹淨最衛生最好吃了。我給你說,你是不知道,這些動物收來的時候,有些身上那個寄生蟲,嘖嘖,我費了多大勁才給它們挑幹淨。哎,我這兒有那些寄生蟲照片你要看不?保證你沒見過。”老張說著說著兩眼放光。


    “別別別,我從今天開始改吃素。”王江寧頓時斷了要吃的念頭。


    就兩人說話的工夫,那六個麻袋基本上都已經解凍了。王江寧蹲在地上一個個拿起來細細端詳著。


    這些麻袋都是最普通的黃麻袋。不但碼頭上多得是,各家商行店鋪也都常見得緊。麻袋裏裏外外除了一些血跡和髒泥,顯得非常幹淨,也很新,還真是什麽都沒留下。


    看王江寧一副不死心的樣子,老張摸著下巴說:“這些麻袋拿回來就給人查過了,確實什麽都沒有。血跡我也驗過了,隻有死者的。那些泥土也就是拋屍地點的泥。”


    王江寧也不搭理他,自顧自地繼續認真看著。直到看到最後一個麻袋,王江寧突然蹭地站了起來,徑直捧著那個麻袋往解剖台走去,把老張嚇了一跳,急忙跟過去。


    “老張,麻煩幫忙把燈都打開。”王江寧把麻袋平鋪在解剖台上,蹲下身子伸著頭吩咐道。


    老張依言照做。幾盞白熾燈打下來,解剖台上頓時大亮。


    “這裏,你看。”王江寧指著其中一隻麻袋的一角,示意張法醫注意辨認。


    對著大亮的燈光,老張也看見了,麻袋的右上角隱隱約約好像有個字。


    “這,這是?”老張咂了咂舌,麻袋上有字,之前怎麽沒看見呢。


    “之前麻袋太潮濕顏色偏深,這上麵的字戳被人故意擦掉了,所以看不出來。這凍了之後,反而顯現出來了。”王江寧終於抬起頭來,露出一絲笑意。


    “這,這是什麽字啊?”老張卻依然看不太清那個字到底是什麽。


    “沈字外麵一個圈。沈記雜貨行的袋子。”王江寧摸了摸鼻子,掏出小本子把這個字戳描了下來。感謝祖師爺庇佑,這案子可算是看到一點點眉目了。


    出了警察廳的大門,王江寧抬頭一看,日頭挑上來沒多久,街上的行人和車輛多了不少。一路走出來還沒見到韓平,這警察廳上班就是清閑啊,遲到這麽久也沒人管。


    王江寧一邊腹誹著韓平這懶蛋,一邊打開自己的小包,又檢查了一遍今天的收獲:死者的麵部和文身照片,沈記雜貨行的字戳,還有從死者耳朵裏取出來的那個“蟲子幹”。


    蹬上自行車,王江寧直奔夫子廟而去。


    這時的南京城,雖然比不得曆經明清兩代的北平,但畢竟已經是民國的首都。首都該有的三教九流,南京城也是一個不缺。


    夫子廟就是南京城最為龍蛇混雜的地方。這裏既有城裏最好的酒樓、茶館、商鋪、戲園,也有生存在社會底層的各類手藝人。在某種意義上,夫子廟裏流傳的各類傳言有時候比總統府的命令還真還快。這裏也一直都是王江寧重要的消息來源。


    王江寧騎到夫子廟時,已是日上三竿了,各種討生活做買賣的都開張了。夫子廟人頭攢動,王江寧的自行車也騎不開了,隻能下來推著走。


    在這地方有時候你撞個貌不驚人的布衣,比撞到錦衣華服的貴人還麻煩。有錢人的問題是能用錢解決的,江湖人的問題有時候是要按著江湖規矩來解決的。


    好在王江寧也不著急,先買塊烤紅薯揣上,這才推著自行車在文德橋附近開始轉悠。


    夫子廟雖大,但江湖上最底層街頭八門的營生分得是門清,這文德橋一代,就是八門中的金門聚集之地。金門通的是一個經字,什麽算卦、相麵、測字、看風水、替人寫個文書畫個畫像,都在這一門中。金門也算是底層八門裏文化水平最高的了,不會識文斷字是絕做不了這個的。


    王江寧左瞧右看了半天,在一串攤位裏選中一個在角落裏的賣畫先生,停好自行車,走上前來抱拳拱手道:“這位先生請了。在下這裏有幅畫作,想請先生幫忙給拓個十幅。江下水走江上遊,砸掛船平蝦米酒。您辛苦。”


    在夫子廟,要按著八門的規矩來,在八門的貫口裏:砸就是砍,掛就是費用。


    那手藝人一聽便明白了,王江寧這是要砍價。不過他要十幅拓畫,量大了便宜點也正常,便微微點了點頭,伸出手要先看看畫。


    王江寧四下張望了一番,確定沒人注意到自己,這才從包裏把那文身的照片掏出來給賣畫的看。


    中國曆代繪畫,都講究一個重意不重形,特別是畫人物的技法,再加上水墨畫本身的限製,就沒見過幾張畫出來的樣貌和本人像的。


    王江寧沒少聽李老吹介紹,早年間還在大清朝的時候,朝廷發下來的通緝告示,往往和抓到的人是驢唇不對馬嘴。用李老吹的話說,就是除了能看出是個人,想分出男女來都要看發型才能判斷。所以他幹脆不指望那張死者臉部的照片了,隻讓畫這文身出來就好,畢竟這文身太有特點了。


    那賣畫的手藝人接過一看,皺了皺眉毛,說道:“這位,您這張,要畫得一模一樣,一天的工夫能畫出來一張就不錯了,工筆隻怕也不便宜。這圖案太複雜了,您這個,還這麽小。”


    王江寧急忙擺擺手,笑著說道:“不用一模一樣,這上麵的龍鱗啊服飾啊都不用畫這麽細致,隻要能看出個大概就行。”


    手藝人這才重重點了點頭,給王江寧打了個九折,坐下來細細端詳了半天這照片,攤開十張紙,刷刷刷地畫了起來。


    王江寧也不敢走,便在一旁看著,邊看邊在心中暗暗讚歎,這一行果然是有一行的門道。敢在文德橋吃金門這碗飯,還真是有兩下子。


    這手藝人沒有一張一張慢慢畫,而是每一筆都連畫十張,運筆如飛,半天才回看一眼照片,轉眼間十張畫就初見雛形。


    一個女人一條龍很快就浮現紙上,雖然細節上很是敷衍,服飾和龍鱗都是草草幾筆刷過,但整體看來和照片大差不差了。


    “您收好。”王江寧手上的烤紅薯還沒吃完,賣畫先生的十張作品就遞過來了。


    王江寧急忙接過,十分滿意地點了點頭,把照片小心地收回包裏,十張畫則是直接揣進懷裏,馬不停蹄地趕往下一個要緊的地方了。


    “小黑皮,過來過來。”王江寧在夫子廟的一座石板橋上,衝著一群打鬧的小乞丐喊著。


    “喲,大偵探啊,又有什麽好買賣啊?”小黑皮看到王江寧也很開心,蹦蹦跳跳地竄了過來。


    “自然是有買賣。呐,這裏有十張畫,分給你的小兄弟們。聽好了,去全城的澡堂子溫泉池給我好好打聽打聽,有誰見過胸口文著這個圖案的人,回來告訴我。最好先去那些日本人常去的場子問。”


    王江寧提的這個要求其實相當有難度。日本人喜歡泡澡大家都知道,但是日本人一向不喜歡和中國人一起泡澡,他們有自己的浴場,雖然不會明說中國人不得入內,但誰都知道中國人是進不去的。


    那小黑皮倒是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下來:“沒問題,不過你畫的這個圈可有點大啊,這吃麵的錢要多給點,起碼要能加個肉的。”說罷狡猾地繼續笑著。


    王江寧從兜裏掏出一把銅錢,也沒細數,直接遞到小黑皮手上,一本正經地說道:“這是預付款,先帶你的小兄弟們去好好吃碗麵把肚子填飽了開工。誰能找到見過這文身的人,我多賞一個銀圓,聽好了是一個銀圓哈,夠你吃肥腸老鹵麵吃到撐死。”


    “大偵探你就放心吧!兄弟們幹活咯!”小黑皮揣著銅錢手舞足蹈地跑走了。


    王江寧笑眯眯地搖了搖頭。這些小乞丐基本上都是孤兒,這輩子最大的幸福就是能吃一碗熱騰騰的老鹵麵。想到自己同樣是孤兒,現在好歹衣食無憂,王江寧已經頗為知足了。


    看看時間還來得及,王江寧準備去下一個目標——三山街西邊的沈記雜貨行。


    “王大偵探,這麽巧啊?”剛跨上自行車,身後突然傳來一道略帶調侃的聲音。


    王江寧一愣,這聲音非常陌生,回頭一看,隻見一個短發的學生裝姑娘站在身後,笑盈盈地給自己打著招呼。


    “徐小姐,真是巧啊,居然在這裏碰到您。”王江寧也露出了燦爛的微笑。


    雖然這姑娘穿著學生裝,他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這是那天在警察廳接案子時跟在周老板身後的那個姓俆的姑娘。


    嘴上說著巧,江寧心裏當然不這麽想。巧個頭,在這地方能碰到“周老板”的人,絕對不可能是巧合,這姑娘八成跟自己好久了,而自己竟然沒發現,他氣得恨不能扇自己兩耳刮子。


    “王偵探,既然這麽巧,我做東,到上麵去坐坐?我請你喝茶。”徐小姐背著手,用眼睛掃了掃旁邊那座不起眼的小茶樓。


    王江寧抬頭一看,有風茶樓。這是一間兩層的小茶樓,這樣的茶樓在夫子廟沒有十個也有八個。


    “哪有讓姑娘做東的道理,我請,我請。徐小姐先請,我把自行車停好。”王江寧下意識地捂了捂身上的小包。


    “不用啦,我找人幫你停車。咱們上去吧。”徐小姐說罷頭也不回地走進了茶樓。王江寧還以為她是要喊茶樓的夥計來幫忙停車,正要婉言謝絕,一回頭卻不知道從哪裏突然冒出來兩個穿著長衫戴著禮帽的高個子,一左一右走到他身邊。


    “王先生,我們幫您停車,您放心飲茶。”其中一個徑直走過來扶住自行車把手,語氣彬彬有禮又毫不留餘地。


    “哈哈哈,好,辛苦二位,有勞了。”王江寧立刻識趣地鬆開車把,衝二人抱了抱拳,跟上徐小姐往茶樓走去。這位徐小姐竟還帶著跟班,跟自己跟多久了這是?這麽大架勢來找自己當然不會是真的喝茶。


    進了茶樓,徐小姐輕快地直接往二樓走,茶樓的夥計和茶博士全當沒看見有人進來。王江寧無奈地搖了搖頭,這是全落入別人的掌控中了。但此時此刻,他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好在這個徐小姐至少不會是敵人。


    心裏想著,他頂了頂鴨舌帽,也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跟著上了樓。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江寧探案錄Ⅰ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江寧婆婆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江寧婆婆並收藏江寧探案錄Ⅰ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