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何糧長為什麽要在心裏暗罵邱戶書?


    因為朝廷收稅,其實是根據戶房的黃冊。


    但百姓們是不懂這些門道的,所以就有了操作空間。


    這幫吏員夥同糧長和保甲,隨便給村中各戶定等。


    真正收上來的糧食,拋去交給朝廷的,還有各色吏員、白役的公事銀、腿腳錢……,亂七八糟一大堆雜費。


    這些都是朝廷默認的,屬於地方上的攤派。


    這些銀子邱戶書回去後,除了胡縣丞和戶房司吏外,他這個經辦人拿的可是大頭。


    另外,他還有一項重要的收入……


    劉婆婆見衙門裏的人說話了,再也不敢多話。


    本鄉本土的裏長、甲長、糧長,以為低頭不見抬頭見,她還敢說兩句。


    但遇到【官家人】,骨子裏天生的畏懼感,讓她就算此刻已經幾乎絕望了,但還是一個字都不敢說。


    何裏長見她沒了動靜,直到今次總算拿捏住了,於是剛剛的尷尬也消失不見了,轉而當起了好人道:“王劉氏,咱也是沒辦法,誰知道今年官府要得多些,我自己也多掏了不少呢!”


    他哥何糧長白了弟弟一眼,催促道:“老虜婆,別廢話,快去交糧食。”


    此時,因為看見劉婆婆被打,早就站在人群外的呂恒,聞言就要衝進去。


    徐鶴一把拉著這個衝動的家夥,瞪了她一眼,小聲道:“你忘記怎麽答應我的?”


    呂恒這才想起,來之前,她曾經答應過徐鶴,若是遇見不快活的事情,不能衝動。


    呂恒銀牙緊咬,瞪了徐鶴一眼,小聲道:“你這人難道一點同情心都沒有?”


    徐鶴苦笑一聲。


    倒不是他冷血,而是這種事壓根不是自己一個小小生員能管的。


    這裏麵關係到縣衙自胡縣丞以下,所有吏員的生存。


    大魏朝的官吏,俸祿其實很少的。


    胡縣丞和戶房的司吏還算好些,因為他們一個是官,一個是經製吏,收入還算能養家糊口。(經製吏:國家給工資的衙門工作人員,不是品官,但也要經過吏部遴選發文,才能上任。)


    而眼前這位邱戶書,雖然也是吏員,但那相當於地方政府雇傭的性質,國家是不給錢的,衙門給的銀子也少。


    而邱戶書帶來的那幫白役更慘,他們甚至不是衙門雇傭,而是吏員自己邀請的幫手,根本連體製內的都不算,更別提工資啥的了。


    所以,下鄉催繳,那就是衙門裏難得的一場盛宴,很多衙門裏的人都指望這節骨眼上買米下鍋呢。


    別說徐鶴,就是陳華來了,他要是敢攔了人家的好事,這縣令他也幹不安生,吏員們都是本鄉本土出生,有的是辦法讓你個縣尊大老爺難受呢!


    錦衣玉食的呂恒自然是不懂這些道理的,可徐鶴不敢跟著她胡鬧。


    不然他就算有徐家護著,走路上說不定也要遭悶棍。


    說話間,劉婆婆已經開始稱重了。


    隻見兩個白役在大太陽下拿著稱,懶洋洋喊道:“王劉氏過稱。”


    劉婆婆抹著眼淚把絲放在秤盤上。


    但那白役卻並沒有抬稱,仿佛在等著什麽。


    這時,隻見何糧長上前抓了絲在手上掂了掂,板著臉道:“太潮壓稱,打八折,應算九兩二錢!”


    呂恒在外麵看了,銀牙緊咬罵道:“這不是睜著眼說瞎話嗎?我站在這看,都知道那絲輕飄飄的,哪來的太潮壓稱?”


    徐鶴知道,這也是老規矩了,並沒有說話。


    果然,圍觀的人見狀全都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不是他們不想抗爭,實在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誰敢有異議,那人家幹脆不收了。


    到時候衙門派人追比,拉到縣裏就是打板子、站枷號,到時候,掏出來的可不僅僅這點了。


    此時的劉婆婆哪還有早上麵對徐鶴他們時笑容滿麵,此時的她欲哭無淚,整個人死氣沉沉。


    但交稅可不管你什麽心態,什麽表情,一切照常進行。


    當何糧長從劉婆婆的獨輪車上又抓了一把絲放在稱上,也不管早已超出九兩,隻見他滿意地點了點頭,大喊道:“絲完稅!”


    交完了絲,就輪到糧了。


    劉婆婆心若死灰地將車上的糧食搬了下來,倒入寫著【四鬥】的斛中。


    中等下按往年例要交糧三鬥八升。


    其實這四鬥的斛已經大了。


    但眾人見糧食倒入斛中時,竟跟約定俗成似的,沒人提出質疑。


    那邊劉婆婆一邊往斛裏倒糧食,那邊何糧長站在一旁喊:“倒,倒,倒……”


    直到那糧食已經在斛裏堆成了一座小山,就算再倒一粒米都像是要溢出時,那何糧長這才停下。


    劉婆婆忙活了半天,加上大暑天太陽曬著,早就汗水淋漓了。


    人群外圍的呂恒以為事到如今總算結束了。


    可哪有那麽簡單。


    隻見那何糧長橫刀立馬、氣沉丹田,一腳踢在斛上。


    原本劉婆婆那斛堆尖的糧食頓時被踢掉了約莫半鬥。


    那半鬥糧食撒了一地,劉婆婆心疼地想去拾。


    但何糧長大喝道:“你拾,我看你敢拾,拾了我就不收了,等衙門的人去你家追比吧!”


    劉婆婆聞言,花白的頭發在鬢角邊顫抖,這時,人們才發現,老人整個身體都在打晃。


    可何糧長還不放過她,指著劉婆婆道:“快點快點,後麵人多著呢,快點把堆滿。”


    劉婆婆棲棲惶惶吃力地提起自家糧筐,又往那斛中倒糧食,直到快堆成尖,突然……


    突然她的手一鬆,整個人栽到在斛旁。


    何糧長見狀大怒,指著劉婆婆道:“老虜婆,別裝死,快給我起來!”


    老人家在地上掙紮了半天,但始終無法站起。


    何糧長和一幫狗腿子見狀全都圍了過來。


    他們沒有人上前去扶一把,反而一個個圍在劉婆婆身邊喝罵。


    不遠處的白役更是提了棍子朝這邊走了。


    就在人群猶豫著要不要出頭時。


    突然一個女聲大喝道:“你們這些人,欺人太甚了!”


    隻見呂恒狂怒地抽出貼身那把小刀,就朝人群中何糧長的位置走去。


    徐鶴見狀,歎了一口氣,隻能跟著排開人群跟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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