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式小幾上是她抄了一半的佛經,弘曆坐在榻上看她。


    若翾將懷爐裏的熱茶倒出來一盞,放在弘曆跟前,“萬歲爺用茶。”她聲音低低的,聽不出喜怒。


    弘曆接過,抿了一口,“咳咳咳!”他撂下杯子,“你放了什麽?這麽苦?”


    她幽深的眸子看過來,黑沉沉的,像冬日寒潭,“黃連。最下火了,萬歲爺不喜歡?”


    黃連茶···弘曆垂首看了一眼,端起來,一飲而盡,嘴裏滿是苦澀,心裏卻有莫名的甜,“這樣能讓你解氣的話,再來幾杯,朕也喝得。”


    她偏過頭,良久才道:“萬歲爺想喝,奴才這裏也沒那麽多黃連給您糟踐。”


    弘曆走到她對麵,握住她的手腕,和她對視,“你不惱朕了?”


    細細的手指緩緩輕撫他的麵龐,他眼角生出了細紋,頭發倒是作養的好,還是鴉羽一般烏黑,兩條眉目又粗又黑,她最愛他的眼睛,十來年了,還是那樣有神。


    她不會撫琴,也從不去學,弘曆卻覺著那隻手撥動了他的心弦,奏出溫平的樂聲,他握住那隻手,環住眼前人的腰,她有了四個月的身孕,正能抱滿懷。


    若翾無一絲修飾的長發抵在他下顎處,有薔薇的香氣,都說香美人身上的味道好聞,可在他看來,不如她。


    “永璐去了,奴才心裏苦得緊,就起了糊塗心思,想著奴才心裏苦,就讓萬歲爺嘴裏苦一苦。”若翾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


    弘曆輕歎一聲,不知說什麽好。良久才道:“十四,也是朕的兒子,朕······”他搖搖頭,說不出話來,“你一定要將這個孩子平安地生下來,朕答應你,這個孩子,咱們自己養著,將他教養成如同永珩一般的好男兒。”


    若翾垂首,眼底有淡淡的霧氣,看不清心思,她聽他絮絮的說話,偶爾回應一兩句,她記不清,隻記得最後,他拍拍她的脊背,“朕晚上再來看你。”


    來做什麽呢?她微笑,笑意卻未到達眼底,隻是掛在臉上,做出個笑模樣,“奴才有身孕,也不能侍寢,萬歲爺來做什麽呢?倒不如讓瑞常在侍寢,她年輕些,也長得喜人,萬歲爺肯定喜歡。”


    弘曆目光一滯,眉心微擰,沉默片刻才道:“好,到底是你教養出來的,一定很好。”


    若翾送弘曆離去,臉上的笑容頓時消散,垂首解開腕上的手串,習慣性地撚動著,“煥春,你去給瑞常在收拾收拾,萬歲爺晚上說不定宣她侍寢。”


    煥春沉默片刻,訝然地看了若翾一眼,才福身,“···是,奴才這就去準備。”


    若翾扶著門框走進正殿,在這春的盡頭,踩著一地細碎的光,纖弱的彷如燈火搖曳。


    七月,弘曆奉皇太後、攜後妃往木蘭圍場秋獮,愉妃蹕駐圓明園。


    依清曠內,婉和有些局促不安地站在小杌子旁,揪著衣角,水靈靈的眼睛裏滿是惶惑不安。


    若翾才歇了午覺起來,便瞧見她直愣愣地站著,抱夏臉上也帶著幾分不自然,“這是怎麽了?”她揉了揉額角,煥春將她扶著坐起來。


    婉和見她起身,急忙行了蹲安禮,“奴才請貴妃娘娘安。”


    若翾接過小米粥人參烏雞湯喝了一口,胃裏舒服了許多,臉色也好看了些,“起身吧,萬歲爺不是吩咐你們可以去四處走走,你怎不去,來我這裏做什麽?”


    她的聲音一如往日的溫和從容,婉和鬆了一口氣,“奴才···奴才隻是覺著······”


    若翾低低笑了一聲,“既然是萬歲爺下旨許你同行,那好容易來了避暑山莊,不去瞧瞧,豈不可惜?我如今有了身孕,快七個月了,太醫不讓多走路,不然也很愛逛的。”


    這一次前往圍場眾妃之中,唯有婉和位分最為低微,她自然惶惑不安,想到這裏,若翾接著道:“慶妃娘娘也一起去的,還有穎若是有什麽不好的,我們二人自會照拂你的。”


    婉和眼眶微紅,“是,奴才記下了,多謝貴妃娘娘。”


    若翾笑笑,“得了,回去吧,這會子也不早了。”


    午後的陽光透過雙交四椀菱花槅扇窗灑下斑駁的光點,煥春忽然想起舊事,曾經主子為了那個算不得什麽的素翎都鬧得那樣不高興,如今竟然不在意了嗎?


    她忍不住偏過頭去,榻上的人感受到她的眼光,不再看經書,目露不解之意,“怎麽了?”


    煥春搖搖頭,這許是好的變化呢,凡事過則不及,情深不壽,如此便是最好,“主子午膳沒吃多少,喝一碗米粥怕是不夠的吧?想什麽吃,奴才這就去準備。”


    若翾搖搖頭,她沒什麽想吃的,她這幾日正想著一事,“吳書來···今年多大年紀了?”


    煥春掐指算了算,“奴才今年四十四,吳總管比奴才大了十二歲,總有五十五了。”


    若翾歪在美人榻上,窗外的芭蕉投下綠蔭,古雲‘蕉葉覆鹿’,倒是果真難得陰涼,沉思片刻,“五十五了,在萬歲爺跟前也服侍不了多久了。”


    煥春想了想,黃德壽和吳書來年紀差不離,若是吳書來幹不了多久,那黃德壽自然也是要卸任的,“主子的意思是?”


    若翾坐起身,緩緩在殿內踱步,“吳書來和黃德壽自我入宮起,時常照拂,若是老年無所依,我也實在沒心肝了些,”她頓足,“煥春,備筆墨,我修書一封給阿瑪。”


    煥春福身,準備好了筆墨,“吳書來若是走了,禦前定要安排新人的,咱們要不要?”


    若翾寫完家書,命小德子送回京,不假思索道:“這不成,萬歲爺定要不高興的,與其咱們安排,倒不如讓吳書來想想法子。”


    煥春頷首,“主子說的極是,畢竟是禦前的人,若是用著不放心,連帶著咱們恐怕都要受懷疑。”


    懷疑?若翾低頭,她倒是從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被他懷疑會是何種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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