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為防盜章  張晗露出為難的表情來, 蔣純繼續道:“三公子對妹妹也算有情有義,他如今回來,你都不打算見一麵的嗎?”


    聽到這話, 張晗眼眶微紅,低下頭道:“二姐姐, 我的情況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若不做果斷些, 我家怎容得下我?”


    蔣純沒說話, 同為庶女, 她自然明白她們的處境。


    她之所以直接赴死,何不也是這樣的考量?


    如今丈夫已死,衛家獲罪。大家誰不清楚,七萬精兵全殲, 這是多大的罪名?要麽他們和衛家斷了關係回到母族, 要麽母族必然是先下手為強,率先斷了與他們的關係,向聖上表忠。


    如今母族尚未表態,不過是因為衛韞還未回京,沒有與她們聯絡上,還不清楚事情罷了。


    蔣純沉默著,好久後,卻是道:“不過就是見一麵, 又能影響什麽呢?三妹妹, 你們如今是杯弓蛇影, 怕得太過了。”


    “不說其他, ”蔣純歎了口氣:“你也該想想陵書,若陵書知曉你連他父親最後的體麵都不願給予,他要如何作想?”


    說到孩子,張晗終於僵住了神色。


    她猶豫著看了一眼旁邊的六少夫人王嵐,她們向來都是沒主見的,見姚玨和謝玖不願和衛家有半點沾染,她們便慌了神,有樣學樣。如今被蔣純提醒,這才想起自己的孩子來。


    孩子是帶不走的,她們也不能為了孩子搭上自己一輩子,但是卻也並不希望孩子心中,自己是一個薄情寡義之人。


    “去站著吧。”


    蔣純目光朝謝玖和姚玨看過去,卻是拍了拍張晗的肩:“如今少夫人也容不得你們不站,別和她硬撐,哪怕是謝玖姚玨,也是要服軟的。”


    謝家姚家是大族,如果謝玖姚玨也要服軟,那她們自然不會硬杠。


    張晗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走上前去,站在了楚瑜身後。


    蔣純走到謝玖和姚玨麵前,恭恭敬敬做了個請的姿勢,平靜道:“多餘的話,不用我說了吧?”


    謝玖和姚玨沒說話,這時候,外麵傳來了鳴鑼開道的聲音。


    姚玨挑眉正要罵什麽,謝玖突然拉住了她。


    謝玖盯著門外,好半天,慢慢道:“別和瘋子計較,若家裏問起來,便實話實說。”


    聽到這話,楚瑜在人群中扭過頭來,轉頭看了過去。


    謝玖挺直了腰背,麵色平靜。楚瑜朝她點了點頭,轉過頭去。


    謝玖微微一愣,卻是沒有明白楚瑜點這個頭是幾個意思。


    謝玖和姚玨站到楚瑜身後之後,一切準備好了,外麵鳴鑼之聲漸近,大門緩緩打開。


    那朱紅大門發出嘎吱的聲響,外麵的場景慢慢落入楚瑜眼中。


    此刻街道之上,老百姓熙熙攘攘站在兩邊,一個少年身著孝服,頭上用白色的布帶將頭發高束,一條白色的布帶穿過額間,緊緊係在他頭上。


    他看上去不過十四、五歲,麵色蒼白,眼下發青,麵上消瘦見骨,神色平靜,周身圍繞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死氣。仿若一把出鞘寶劍,寒光淩厲,劍氣冷然。


    他手中捧著一座牌位,身後跟著七具棺木,一具單獨在前,其他六具一行兩具,排了長長的隊伍,自遠處而來。


    錢紙漫天紛飛,整條街沒有一人說話,安靜得仿若一座鬼城,隻是那棺木所過之處,兩側百姓會逐漸跪下來,而後發出嚶泣之聲。


    那哭聲打破了死一樣的寂靜,後麵的人有樣學樣。


    於是楚瑜便見,那長街上的人如浪潮一般慢慢俯跪而下,哭聲自遠處傳來,響徹全城。


    楚瑜在袖下捏緊了手,讓自己保持平靜莊重,不失半分威嚴。


    她聽著那哭聲,驟然覺得,一切並不似她想象中如此糟糕。


    衛家的犧牲,朝廷不記,官員不記,貴族不記,天子不記,可有這江山百姓,他們總在銘記。


    楚瑜覺得眼眶發酸,她目光全落在衛韞身上,看那少年抬著牌位,自遠處朝著她慢慢看了過來。


    那目光似是跨過萬水千山,然後在看到她那一瞬間,那少年麵上的表情終於有了變化。


    他走到她身前,單膝跪下,低下頭顱,朗聲開口: “衛家衛韞,攜父兄歸來!”


    音落瞬間,棺木轟然落地,楚瑜目光落到那七具棺木之上,她顫抖著唇,張了張口,想說什麽,卻什麽都沒說出來。


    她本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所有準備,卻在衛韞單膝跪下那瞬間,驟然想起。


    當初去時,也是這個少年來通知他,亦如今日,單膝跪在她麵前,同她說——


    少將軍奉命出征,命末將將此玉交於少夫人,吩咐夫人,會凱旋而歸,無需擔憂。


    凱旋而歸,無需擔憂。


    楚瑜走下台階,抬手覆在那棺木之上,慢慢閉上了眼睛。


    顧楚生看了那匣子一眼,堅定道:“昆陽的事,在下會自己處理好。”


    上輩子楚建昌惱怒楚瑜私奔之事,足有三年沒有理他們二人,那時候他是一個人走過來的,如今他擁有上輩子的記憶,更不會害怕擔憂。


    楚建昌給他這份錢,是看在了楚錦的麵子上,可如今他既然不打算娶楚錦,自然不能拿這份錢,讓楚建昌看輕了去。


    楚山也明白顧楚生的想法,想了想後,歎息出聲道:“那也罷了。我這邊回去給將軍回信,去晚了,將軍怕是連你們成親的日子都要定好了。”


    顧楚生也知道這樣的大事盡早讓楚建昌知道比較好,便也沒有挽留楚山,送著楚山出了昆陽,看著遠處綿延的山脈,他雙手攏在袖間,詢問下人:“今日初幾?”


    “大人,初七了。”


    “九月初七……”


    顧楚生呢喃出這個日子,沉吟了片刻後,慢慢道:“就剩兩天了啊……”


    楚山給顧楚生送信的時候,楚瑜也在衛府中將衛府的賬清點了個七七八八。


    這些年梁氏仗著柳雪陽和衛忠的信任,中飽私囊,的確拿了不少好東西。楚瑜將賬目清點好謄抄在紙上,思索著要如何同柳雪陽開口說及此事。


    這樣長時間的貪汙,若說柳雪陽一點都不知道,楚瑜覺得是不大可能的。哪怕柳雪陽不知道,衛忠、衛珺,衛家總有人知道些。可這麽久都沒有人說什麽,是為什麽?


    如果說衛家人其實並不在意梁氏拿點東西,她貿貿然將這賬目拿出來,反而會讓柳雪陽不喜。


    她並不了解衛家,思索了片刻後,她給衛韞寫了封信,詢問了一下府中人對梁氏的態度。


    這些時日與衛韞通信,她與他熟識了不少。衛韞是個極愛打聽小道消息的人,家裏什麽消息他都靈通,而且話又多又亂,言談之間十分孩子氣,從他這裏得到消息,再容易不過。


    然而楚瑜也知道,這是衛韞看在了衛珺的麵子上。


    衛珺應當吩咐過衛韞什麽,以至於衛韞對她沒有任何防備。


    這個青年雖然來信不多,但卻十分準時,每隔七天必有一封。像匯報軍務一樣匯報了日常,然後也就沒有其他。


    他的字寫得十分好看,楚瑜瞧著,依稀從中就瞧出了幾分上輩子的衛韞的味道。


    那是和上輩子衛韞一樣的字體,隻是比起來,衛韞的字更加肅殺淩厲,而衛珺的字卻是透露出了一種君子如玉的溫和。


    前線與華京的通信,若是天氣好,一天一夜便夠,天氣差點,兩天也足夠。楚瑜送了信後,便安睡下來,打算明天去柳雪陽那裏摸一摸底,結合了衛韞的信息,再作打算。


    然而那天夜裏,楚瑜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的,突然就做起夢來。


    夢裏是上輩子,她剛剛追著顧楚生去昆陽的時候,那時候顧楚生不大喜歡她,卻也趕不走她,她自己找了顧楚生縣衙裏一個偏房睡下,墊著錢安置顧楚生的生活。


    那天是重陽節,她準備了花糕和菊花酒,準備去同顧楚生過節,剛到書房門口,她就聽到顧楚生震驚的聲音:“七萬人於白帝穀全殲?!這怎麽可能?!”


    然後畫麵一轉,她在一個山穀之中,四麵環山,山穀之中是廝殺聲,慘叫聲,刀劍相向之聲。


    到處著了火,滾滾濃煙裏,她看不清人,隻聽見衛珺嘶吼出聲:“父親!快走!”


    她認出這聲音來。


    那個青年將紅綢遞給他,結巴著喊那句“楚姑娘”時,她就將這聲音牢記在了心裏。


    於是她瞬間知道了這是哪裏。


    白帝穀。


    七萬軍,全殲。


    她拚命朝他跑過去,她推開人群,想要去救他。她嘶喊著他的名字:“衛珺!衛珺!”


    然而對方聽不到,她隻看見十幾隻羽箭貫穿他的胸口,他尚還提著長/槍,艱難回頭。


    火光之中,他清秀的麵容上染了血跡,這一次他的聲音仍舊結巴,隻是是因為疼痛而顫抖,叫出她的名字,楚……楚姑娘。


    她拚了命朝前,然而等她奔到他身前時,火都散去了,周邊開始起了白霧,他被埋在人堆裏,到處都是屍體。


    有一個少年提著染血的長/槍,穿著殘破的鎧甲,沙啞著聲音,帶著哭腔喊:“父親……大哥……你們在哪兒啊?”


    楚瑜沒敢動。


    她慢慢扭過頭去,看見了衛韞。


    他頭上綁了紅色的布帶,因他還未成年,少年上戰場,都綁著這根布帶,以做激勵。


    他的臉上染了血,眼裏壓著惶恐和茫然。他一具一具屍體翻找,然後叫出他們的名字。


    “三哥……”


    “五哥……”


    “六哥……”


    “四哥……”


    “二哥……”


    “父親……”


    最後,他終於找到了衛珺。他將那青年將軍從死人堆裏翻過身子的時候,終於再也無法忍耐,那積累的眼淚迸發而出,他死死抱住了衛珺。


    “大哥!”


    他嚎啕大哭,整個山穀裏都是他的哭聲。


    “嫂子還在等你啊啊!”


    “你說好要回家的啊,大哥你醒醒,我替你去死,你們別留下小七啊!”


    “哥……父親……”


    衛韞一聲一聲,哭得驚天動地,然而周邊全是屍體,竟然沒有一個人,能應他一聲。


    那如鳥雀一樣的少年,在哭聲中一點一點,歸於絕望,歸於憤怒,歸於仇恨,歸於惶恐。


    楚瑜靜靜看著,看著屍山血海,看著殺神再臨。


    衛韞身上依稀有了當年她初見他時的影子。


    鎮北王,閻羅衛七,衛韞。


    那十四歲滿門男丁戰死沙場,十五歲背負生死狀遠赴邊關救國家於水火,此後孑然一身,成國之脊梁的男人。


    然而她沒有像當年一樣,敬仰、敬重、亦或是警惕、擔憂。


    她看著那個少年,隻覺得無數心疼湧上來。


    不該是這樣的。


    衛小七,不該是這樣的。


    她疾步上前,想要呼喚他,然而也就是這一刻,夢境戛然而止,她猛地驚醒過來。


    陽光落在她臉上,她急促喘息,晚月正端了洗臉水進來,含笑道:“今個兒少夫人可是起晚了。”


    晚月和長月喜歡衛家,也就改了口,叫楚瑜少夫人。


    楚瑜在夢中回不過神來,晚月上前來,在她眼前用五指晃了晃道:“少夫人可是魘著了?”


    楚瑜目光慢慢收回,停在晚月身上,她在夢中崩潰的神智終於恢複了幾分,她沙啞著聲音:“今日……初幾?”


    “您這一覺真是睡得糊塗了。”


    晚月輕笑,眼裏帶了些無奈:“今日重陽,九月初九呀。昨晚您還吩咐我們準備了花糕和菊花酒……”


    話沒說完,楚瑜就穿上鞋,衣服都買來得及換,就朝著後院管理信鴿的地方奔去。


    她還沒緩過神來,驟然起來,便忍不住頭暈了一下,走得有些跌跌撞撞,將冒冒失失進來的長月撞了個結結實實,自己也因慣性摔倒了地上。


    長月“哎喲”一聲,正想罵人,便看見晚月急急忙忙來攙扶楚瑜,她愣了愣道:“少夫人,您這是做什麽?”


    “衛秋呢?”


    楚瑜終於反應過來,提高了聲音,聲音都尖銳了許多:“叫衛秋過來!”


    晚月察覺事情有些不對,趕緊讓衛秋過來。


    衛秋趕過來的時候,楚瑜洗漱完畢,終於冷靜了一些,她抬頭看向衛秋:“邊境可有消息?”


    衛秋愣了愣,隨後搖頭道:“尚未有消息。”


    “如有消息,”楚瑜鄭重出聲:“第一時間通知我,想盡一切辦法先將消息攔下,不能告訴別人,可明白?!”


    衛秋不明白楚瑜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吩咐,然而想到衛珺暗中的吩咐,卻還是點了點頭。


    那一天,楚瑜都沒有心情管其他的。她茶不思飯不想,就等在信鴿房邊上。


    等到夜裏,終於有信鴿飛了進來,楚瑜不等它落地,縱身一躍,就將信鴿抓在了手裏。


    她迅速拿下紙條,看到上麵衛韞潦草的字跡。


    這紙上還帶著血,明顯是匆忙寫成。


    “九月初八,父親與眾兄長被困於白帝穀,我前往增援,需做最壞準備。”


    九月初八,白帝穀。


    楚瑜腦子嗡了一聲,差點將紙撕了粉碎。


    終究還是去了。


    為什麽還是去了?


    明明答應過她,怎麽還是去了?!!


    、


    最初見謝玖時,她對謝玖,談不上喜歡。然而如今看著謝玖,卻有萬般滋味湧上來。


    上一輩子謝玖匆匆離開,或許就是知道,越晚走,越是要麵對這鮮血淋漓的現實,就越容易傷心。


    一個人如果不多與之相交,便論不了善惡。


    楚瑜看謝玖靜靜看了衛雅一會兒,慢慢轉過頭來:“你可知如今皇位,太子和六皇子有所相爭?”


    太子生母出身姚家,而六皇子則出身大族王氏,乃真正名門貴女所出。


    楚瑜不明白謝玖為何突然說這個,但卻也知道,依照謝玖性子,絕對不會無緣無故說這些。於是她靜默不言,耐心聽著。


    謝玖手拂過棺木,平靜出聲:“陛下擁姚家為新貴,立姚氏女為皇後,其子為太子,其目的在於權衡。六皇子代表氏族,姚家便是皇帝一把刀。可是將一國尊位交給一把刀,合適嗎?”


    “這個問題,”楚瑜思索著:“應是滿朝文武所想。”


    “那太子自然也會如此作想。”謝玖垂眸:“兩年前,王氏與姚氏爭河西之地,陛下讓公公參謀抉擇,太子曾連夜來衛府,當夜他們似乎發生了很大的爭執,太子連夜離開。”


    “後來河西之地歸於了王氏。” 楚瑜似乎明白了什麽,謝玖點點頭,目光裏帶了冷色:“此次太子是監軍,姚勇亦在戰場之上。若此事是太子從中作梗,你可想過應對之策?”


    楚瑜沒說話。


    上輩子,最後登基的並不是太子,也不是六皇子,而是如今方才兩歲的十三皇子。


    當年六皇子登基後,衛韞直接帶人殺入皇城,和顧楚生裏應外合,將六皇子斬於劍下,隨後輔佐了這位皇後幼子登基。從此顧楚生和衛韞一文一武,鬥智鬥勇到了她死。


    她死後如何她不知道,但她卻知道,她死之前,太子早就死得透透的。而太子之所以死,卻是和一個人脫不了關係——


    長公主,李春華。


    這個人今日她已經去拜見過。她是當今聖上的長姐,與聖上一同長大,情誼非常。她對聖心拿捏之準,當世無人能出其左右。她年少守寡,膝下僅有一個女兒,守寡之後,她幹脆養了許多麵首,荒唐度日。


    上輩子,李春華將自己的獨女李月晚許給了太子,要求太子對她女兒一心一意,太子應下,卻一直在外偷歡,李月晚懷孕時發現,因激動早產,最後難產而死。李春華從此怒而轉投六皇子,從此一心一意和太子作對。


    如今太子剛和李月晚訂親,李春華尚還不知太子那些荒唐事,若是她知道了呢?


    楚瑜琢磨著——按照李春華那愛女如命的脾氣,知道太子在外麵做那些事,還能善了?


    是人就要發脾氣,發脾氣總得找個由頭,這時候衛家的事如果撞到李春華手裏,一切就能順利成章。


    楚瑜捋順了思路,舒了口氣,同謝玖道:“我明了了,謝過。”


    謝玖看楚瑜的神色,便知道她是找到了辦法,點了點頭,也沒有多說,目光落在衛雅的棺材上,許久後,她沙啞出聲:“我走了,再不回來了。你活著時候,我已經盡力對你好,你死了,我沒有留遺憾。下輩子……”


    她捏緊拳頭,輕輕顫抖:“你我再做夫妻吧。”


    說完,她猛地轉身,朝著外麵走了出去。


    她生來薄涼自私——謝玖告訴自己——為衛雅做一切,已經是她能給的,最多了。


    看著謝玖離開的背影,楚瑜忍不住叫住她:“謝玖!”


    謝玖頓住步子,轉過身來,月光灑在她素白的身影上,楚瑜雙手攏在袖中,輕輕一笑:“姑娘,你真好看啊。”


    謝玖微微一愣,片刻後,她含淚笑開。


    “是,”她清脆出聲:“我夫君也曾如此說。”


    “走好。”楚瑜點了點頭,眼中滿是認真,謝玖輕笑:“放心,我一輩子,一定過得比你好。”


    “這可未必。”楚瑜含笑靠在長廊柱子上,神色浪蕩風流,仿佛哪家公子哥兒一般,眼中俱是溫柔:“你信不信,這一輩子,你我都會過得很好。”


    謝玖沒說話,她靜靜看著楚瑜。


    這女子的安慰,溫婉無聲,卻又飽含力量。謝玖本也是那樣敏感的人,她對別人的壞敏感,對別人的好更敏銳。


    於是她點了點頭,卻是道:“謝謝。”


    楚瑜守了半夜,等到第二日,她睜開眼,便迅速將人叫了過來。


    楚瑜還記得當年太子讓李月晚難產的情人——沒辦法不記得,且不說這事兒就是顧楚生讓她查的,更何況,那情人的確太過驚世駭俗了些,那位情人便是太子的同宗堂姐,清河王的女兒,那位足足大太子十二歲、卻早早守寡的芸瀾郡主。


    太子早在十六歲便於芸瀾郡主有染,這份不倫之戀持續了長達十年之久,不可謂不深情。楚瑜算了算時間,如今正是太子與芸瀾交好的第七年,楚瑜思索了片刻,便讓人將管家找來。


    “衛家是不是在芸瀾郡主府邊上有一個小院兒?”


    她開口詢問。管家愣了愣,卻是迅速反應過來,忙道:“對,不過身在郊區,頗為偏遠……”


    楚瑜點點頭,毫不奇怪的模樣,卻是吩咐道:“去府庫裏拿些香丸,在那小院離郡主府最近的牆邊,搭一個火,將香丸扔進火裏,晝夜不停的燒。”


    管家雖然不明白楚瑜在說什麽,卻還是點了點頭,鄭重道:“小的明白。”


    “再找個乞丐,送信道太子府,別告訴那乞丐你是誰,就讓他送封信。”


    說著,楚瑜便去找了紙筆,然後仿著芸瀾郡主的筆跡寫了封情詩:


    一重山,兩重山,山高水遠人未還,相思楓葉丹。


    嫁給顧楚生那些年,楚瑜學會了很多事,其中一件,就是偽造別人的字跡。


    她讓人將信托乞丐之手送到太子府,太子府的人一聽是一個貌美女子送來,便立刻呈了上去。


    而楚瑜則熏了香丸,帶了大批金銀,再一次登了長公主的門。


    看在金銀的份上,李春華終於見了楚瑜。


    楚瑜身著素服,朝著李春華盈盈一拜。那香丸味道濃烈,李春華瞬間注意到了這味道,含笑道:“衛少夫人身上這是什麽香,真是特別。”


    “是十日香。”楚瑜站起身來,將禮物端上來,雙手捧著禮物,來到李春華麵前,含笑道:“這香的香味濃烈,沾染後可十日不散,乃衛府特製。平日不常用,隻是如今我想將城郊別院修作祠堂,便先讓人在別院點了香焚燒,就這麽隨便帶了點氣味過來,就讓長公主笑話了。”


    李春華見著銀子,很給麵子,倒也沒多說什麽,隻是道:“城郊的別院,可是芸瀾郡主隔壁那座?之前有一年的春日宴,就是在那裏主辦。”


    說著,她似乎並不想在衛家的話題上糾纏的太久,繼續道:“芸瀾向來不太愛香味,你這樣熏,芸瀾怕是鬱悶極了。”


    “倒也不是,”楚瑜笑彎了眼:“女子都愛所有美好的事務,這香丸的味道,或許郡主還很喜歡呢?”


    “她還問我要了幾顆香丸,估計是想以後用吧。”


    楚瑜扶著李春華,仿佛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說不定,芸瀾郡主正在尋覓著丈夫呢。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守寡守一輩子。”


    楚瑜點了點頭,她當年也曾了解過大楚各將領帶兵的風格,衛忠風格的確如此。衛韞繼續道:“對峙不過七日,太子便來了前線,持聖旨任監軍,太子曾言,如今國庫空虛,需速戰速決,但父親並未同意,兩人曾在帳中有過爭執。但因父親固執不肯出兵,太子無法,倒也相安無事。”


    “不日後,姚勇來了白城。”


    “姚勇為何會來白城?”楚瑜皺眉,姚勇本是青州統帥,白城死守並無壓力,為什麽姚勇會出現在那裏?


    衛韞搖了搖頭:“我的品階不足以知道。但我清點糧草,管理雜物,我知道,當時姚勇是偷偷帶了九萬精兵暗中過來。他的軍隊沒有駐紮進入白城,反而是躲在了周邊。”


    楚瑜聽著,細細捋著線索。


    上一世,衛韞最後是提著姚勇的人頭去見皇帝的,可見此事必然與姚勇有千絲萬縷的聯係。姚勇在衛忠守城時暗中帶兵來了白城,而衛忠明顯是知道的——連衛韞都知道了。也就是說,衛忠那時候就沒打算隻是死守了,他和姚勇必定合謀布置了什麽。


    楚瑜抬了抬手,示意衛韞繼續。


    衛韞一麵回憶,一麵思索:“後來北狄便來叫陣,那一日於城門交戰,北狄很快便潰不成軍,父親帶兵往前,我聽聞之後,趕忙前去阻止。北狄之勇,決不可能這麽快潰敗。然而父親卻一個勁兒叫我放心,還道北狄二王子在那裏,要抓回來慶功。”


    “公公為何知道二王子在那裏?”


    楚瑜迅速反問,衛韞抿了抿唇,明顯是不知道,卻也從楚瑜反問中察覺出不妥當來。


    北狄如今尚未立儲,二皇子是炙手可熱的儲君人選,他並非將領,到了軍營中,應該是如同太子作為監軍一樣,藏起來不為人所知的。衛忠又是從哪裏得到這樣隱蔽的消息的?


    然而時間緊迫,楚瑜也來不及細想,隻是道:“你繼續說。”


    “父親將我趕去清點糧草,帶著幾位哥哥分兩路出去,一路追敵,一路斷後。待到夜裏……”


    衛韞聲音哽咽,一時竟是說不下去了,楚瑜隔著木欄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肩。


    她不擅長安慰人,因為她被人安慰過太多次,她熟知言語有多麽蒼白無力。


    路都要自己走,疼都得自己熬。


    她隻能用拍肩這樣的方式,傳達自己那一份心意和安撫。


    衛韞抬頭笑了笑,忙道:“我沒事,大嫂不用擔心。方才說到哪裏?哦,待到夜裏,姚勇便讓人來通知我,說他們受了埋伏,讓我前去增援。”


    說著,衛韞苦笑起來:“可城中的兵都出去了,也就留下五千守城,我能增援什麽?”


    衛韞聲音裏帶了嘲諷:“不過是……收屍罷了。”


    “姚勇的兵馬呢?”


    楚瑜聲音裏帶了含義,衛韞平靜道:“他說他追擊另一路兵馬,等回去時,父兄已經中了埋伏。”


    “他還說,他與太子已經多次同父親說過,不可貿然追擊殘兵,有姚勇追已經夠了,此番責任,全在父親不聽勸告。”


    衛韞說著,慢慢捏起拳頭:“我心中知道此事有異,所以我特意又去了白帝穀,你可知我在周邊山上看到了什麽?那白帝穀群山邊上,全是兵馬的腳印。”


    楚瑜豁然抬頭:“你什麽意思?”


    “嫂子可知,軍中募軍買馬,均就近擇選,因此各地軍隊,戰馬品種大多不同。例如衛家軍多出北方,因而馬多產於河陵,馬形高大、奔跑迅速,但耐力不佳。而姚勇由青州供馬,青州馬多為矮馬,蹄印與河陵馬相比小上整整一圈,更與北狄所用的北關馬天差地別。”


    “所以,你是說白帝穀邊上那一圈腳印,由姚勇的青州軍所留。”


    衛韞點了點頭,目光中全是冷意:“我不知道這一圈腳印是哪裏來的,我不知道他是去追擊了北狄其他軍隊後轉回白帝穀留下的腳印,還是從一開始……就在哪裏。可我知道一件事,此事必有蹊蹺,衛家此罪,不查得徹徹底底,我不認。”


    楚瑜沒說話,她思索著,這時外麵傳來了晚月的聲音:“少夫人,時間到了,還請出來吧。”


    “姚勇這一戰損失多少人?”


    楚瑜問了最後一個問題,外麵傳來腳步聲,衛韞立刻道:“目測不到一萬,但他報上三萬。”


    楚瑜點了點頭,站起身來,隻道:“且等我消息。”


    說罷,她便轉過身去,在獄卒進來趕人之前,同獄卒道:“大人不必催促,妾身這就離開。”


    “嫂子!”


    衛韞急促出聲,楚瑜回頭,看見少年雙手緊握著木欄,目光落在她身上,清澈的眼裏全是擔憂。


    楚瑜靜靜看著他,衛韞似是有無數話想要說,然而在那女子目光鎮定落在他身上時,卻是什麽都說不出來。


    最終,他隻是道:“嫂子,這是我們衛家男人的事,你……要學著顧全你自己。”


    這話他說得幹澀。


    說的時候,他自己都在害怕。


    畢竟不過十四歲,在麵對這驟然而來的風雨時,他也惶恐,也不安。一想到自己去麵對所有的一切,一想到這個在整個事件中唯一給他安穩和鎮定的女人也棄他而去,他心裏也會覺得害怕。


    可是他畢竟是個男人。


    在觸及那女子如帶了秋水一般的雙瞳時,衛韞告訴自己。


    ——他是衛家僅有的脊梁,所謂脊梁,便是要撐起這片天,護住這屋簷下的人。


    縱然他有大仇未報,縱然他有冤屈未伸,縱然他有青雲誌,有好年華,可是這一切,都該是他自己拿自己爭。而他衛家的女人,就當在他撐著的屋簷之下,不沾風雨,不聞煩憂。隻需每日高高興興問哪家胭脂水粉好,哪家貴女的新妝又在華京盛行,——如他父兄所在時那樣。


    他目光堅定看著楚瑜,然而聽了這話,楚瑜卻是勾了勾嘴角,眼中帶了幾分驕傲。


    “這些話——等你長大再同我說罷。”


    說著,她輕笑起來:“你如今還是個孩子,別怕,嫂子罩你。”


    衛韞年紀小,在前線擔任的職務清閑,幾乎就是給衛珺跑跑腿。於是每天很多時間,回信又快話又多。


    衛珺偶爾也會給她書信,但他似乎是個極其羞澀的人,也說不出什麽來,無非是天冷加衣,勿食寒涼,早起早睡,飲食規律。


    衛珺寫了這句話,衛韞就在後麵增加注釋。


    天冷加衣——嫂子可以多買點漂亮衣服,想穿什麽穿什麽,全部記在大哥賬上,不要怕花錢。


    勿食寒涼——嫂子別吃太冷的,大夫說容易肚子疼,大哥已經買了白城所有好吃的小吃,回來就帶給你。


    早起早睡——嫂子要好好睡覺,睡不著找衛夏要安魂香,大哥想你想得睡不著,怕你也太想他了。


    飲食規律——算了,嫂子我編不出來了,你知道大哥很想你就對了。


    楚瑜:“……”


    她已經完全不知道要怎麽麵對這個話癆小叔子了,看邊境來的信,她隻覺得好笑,多看幾日,就成了習慣。隻要看見衛秋拿著信進來,她就忍不住先笑了。


    楚瑜查賬的時候,楚家也派人到了昆陽,找到了顧楚生。


    顧楚生剛在昆陽安定下來,整理著昆陽的人手。


    這地方他上輩子來過,倒也得心應手,隻是事情實在太多,哪怕熟悉也很難一下做完。


    等楚家派人過來的時候,他從案牘中抬頭,好久後才反應過來。


    他第一個想法便是——楚瑜來了!


    按照原來的時間,楚瑜應該是在半路就追上他,可他哪怕刻意延緩了速度,都沒見楚瑜追過來。他心裏焦急,麵上卻是不顯,他向來是個能等待的,他知道楚瑜一定回來。


    如果楚瑜不來……他如今也做不了什麽。


    他回來得太晚,回來得時候,父親已死,自己也馬上就要啟程離開華京,根本來不及部署什麽,他想娶楚瑜,也隻能靠楚瑜對他那滿腔深情。


    也就是這時候,他不得不去麵對,當年的楚瑜對他,的確是下嫁。


    拋棄榮華富貴,嫁給他一個一無所有的文弱書生。


    一開始的時候,不是沒感動。


    至少娶她的時候,是真心實意,想要回報這份感情。


    可是當所有人都說她對他多好,說他多配不上她的時候,傲氣和憤怒就蒙蔽了他的眼睛。當他平步青雲,麵對這個曾經施恩於她的女人,他怎麽看都覺得礙眼。她仿佛是他人生最狼狽時刻的印記,時刻提醒著他顧楚生,也曾經是個狼狽少年。


    等她死了,等他經曆歲月,看過榮華富貴,走過世事繁華,經曆過背叛,經曆過絕望,他才驟然發現,隻有年少時那道光,最純粹,也最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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