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很軟, 因為高燒不退,哪怕隻是輕輕搭落在他頭頂, 也帶著灼人的溫度。就像她這個人, 溫暖得令人心驚。


    衛韞靜靜看著她, 感受她的體溫, 她言語裏那份真誠。


    他胸腔裏有什麽激蕩開來, 讓他忍不住許諾出聲。


    “嫂嫂放心, 日後無論嫂嫂去哪裏, 甚至於嫁給別人,小七都永遠是嫂嫂的弟弟, 會像大哥一樣護著嫂嫂。”


    “嫂嫂今日是衛府的少夫人, 日後是衛府的大夫人, 哪怕您出嫁,衛府也永遠有您的位置。”


    聽到這話,楚瑜不免笑了,覺得衛韞這話有那麽些孩子氣。


    “我是衛府的大夫人, 那你的妻子怎麽辦?”


    如今衛家就剩下衛韞, 等衛忠下葬之後,他便會繼承鎮國候的位置,那衛韞的妻子, 自然會成為衛府的大夫人。


    楚瑜的問話讓衛韞愣了愣,他似乎還沒想過這個問題。


    看見衛韞呆愣的模樣, 楚瑜歡快笑出聲來, 覺得終於從這人臉上, 再看到了幾分孩子模樣。


    她輕輕咳嗽,同他道:“這問題你好好想,認真想。”


    “嗯。”衛韞認真點頭:“我會好好琢磨。”


    聽到這話,楚瑜笑得更歡,衛韞還有些茫然,不明白楚瑜在笑什麽,楚瑜笑夠了,聲音慢慢收回來,目光落到衛韞身上,有些無奈道:“你啊……真是傻孩子。”


    衛韞仍舊不明白,楚瑜也不再和他鬧了,眼見天亮起來,她從長月手中接過藥,同他道:“去睡吧,天都亮了,人也不是這麽熬的。”


    衛韞抿了抿唇,似乎有些猶豫,楚瑜挑了挑眉:“還有事?”


    “我……嫂嫂……”他小聲開口:“我能不能,睡在外間?”


    “嗯?”


    楚瑜有些詫異,隨後聽到衛韞用幾乎微不可聞的聲音,小聲道:“在這裏,我心安。”


    他沒有多說,楚瑜卻也明白。


    此時此刻,她之於衛韞,或許就是個避風港。她已經見過他最狼狽的模樣,於是他可以肆無忌憚在這裏展現自己所有悲喜。


    喪兄喪父,被冤入獄,一人獨撐高門,這樣的事兒放在任何一個十四歲的少年身上,或許早就已經崩潰了。然而他卻還能保持著從容的姿態,甚至在皇帝聞訊那關鍵時刻,還能保持著冷靜,偽裝出那副忠誠模樣。


    他時時刻刻在高度緊張中,唯有在楚瑜身側,才覺心安。


    這是一種創傷後的反應,楚瑜明白。麵對這樣的衛韞,她也隻能點點頭:“你睡外間吧。”


    衛韞眼裏帶了喜色,卻小心翼翼壓製著,保持著他對外那副沉穩模樣。楚瑜也沒揭穿他,擺了擺手,讓人送他出去,自己躺在榻上,用被子蒙著自己,再一次睡過去。


    睡之前,她隱約聽到外間衛韞叫她:“嫂嫂?”


    她用鼻音應了一聲,接著就聽對方詢問:“嫂嫂,你會做噩夢嗎?”


    “會。”


    “那你做噩夢別怕,”他睜著眼睛:“我在這裏。他們說將軍帶血氣,妖魔鬼怪難近身,嫂嫂,夢裏不管是什麽,都有我護著你。”


    衛韞這些話說得莫名其妙,可楚瑜卻明白,他這話不是說給她聽的,而是說給自己聽的。


    做噩夢害怕的不是楚瑜,而是衛韞。


    楚瑜心裏有些抽疼,若是衛韞大大方方痛哭流涕或許還沒覺得這樣心疼,可他這樣淡定從容的說著這樣的話,難免就讓人覺得憐惜。


    楚瑜沒說話,許久後,她平平穩穩說了句:“別怕,我在。”


    聽到這句話,衛韞一直繃著的弦突然就鬆了。


    他似乎一直在等這句話,等了很久很久。


    等衛韞再睜開眼的時候,已經是申時。他似乎已經許久沒這樣安穩睡過覺。他沒有做夢,什麽都沒有,隻是安安穩穩睡過去,好像什麽都沒發生時,那個沒心沒肺的少年郎一樣。


    楚瑜早已經起了,同蔣純在院子裏聊著天。


    蔣純將楚瑜病後衛府發生的事都給她報告了一遍,如今衛韞回來了,也就到了下葬的時候了。


    其實衛忠等人早就該下葬了,然而按著大楚的規矩,家裏人入土,必須有一位直係男丁替他們提著長明燈,才能下葬。除非這一戶已無任何男丁,才有例外。


    如今衛韞尚還在世,無論如何也是要等著衛韞回來。現在衛韞回來了,蔣純便尋了先生來看,定了一個下葬的日子,十月初五。


    這日子也就是後日,不過下葬一事楚瑜也準備了很久,因此倒也算不上趕。而柳雪陽也早在衛韞出獄那日便帶著五位小公子回京,如今也快到了。


    楚瑜和蔣純核對著日子時,衛韞便醒了,他梳洗過後,聽見楚瑜和蔣純在院中議事,便讓人推著輪椅,送他出去。


    他到院落裏時,楚瑜正和蔣純說到一些趣事,眉眼間俱是笑意。


    衛韞就停在那裏,靜靜看著兩個人。


    楚瑜斜躺在地麵上,墨發散披,發間簪花,素白色廣袖長衫鋪在地麵上,看上去隨意從容。而蔣純跪坐在她對麵,梳著高髻,姿態嫻靜端莊。


    午後陽光甚好,落在兩個人身上,讓整個畫麵變得格外安靜,衛韞靜靜看著,哪怕隻是這樣駐足觀望,都會覺得,有一種溫暖在心中蔓延開來。


    他沒敢上去打擾,反而是楚瑜先發現了他。她回過頭來,看見衛韞,含笑道:“小七來了。”


    那笑容朝向他,世界都仿佛亮了起來。


    那種明亮來得悄無聲息,卻又不可抗拒。


    他推著輪椅來到她麵前,點了點頭道:“大嫂。”


    說著,他看向蔣純,又道:“二嫂。”


    “可吃過了?”蔣純瞧著衛韞,含笑詢問。衛韞點了點頭:“剛用過些點心。”


    蔣純點了點頭,同衛韞道:“我正你大嫂說上山下葬之事,打算定在十月初五,你看如何?”


    衛韞沒說話,他沉默了片刻後,慢慢點了頭。


    三人將整個流程商量了一遍後,蔣純便去置辦還未準備的東西。楚瑜和衛韞目送她走出庭院,楚瑜目光落回衛韞身上。


    “方才在想什麽,猶豫這麽久才回答,可是十月初五有什麽問題?”


    “倒也沒什麽問題,”衛韞笑了笑,神色有些恍惚:“隻是我本以為自己會很難過。”


    “之前每一次他們同我商量著父兄下葬的事,我心裏都很痛苦,我一個字都不想聽,總覺得人一旦下葬了,就是真的永遠離開了。”


    楚瑜點了點頭,倒也沒有多話,衛韞目光落到楚瑜身上:“然而今天嫂嫂們同我說這事兒,我卻沒有那麽難以接受了。”


    “傷懷是傷懷,但是……”衛韞歎了口氣:“我終究得放手的。”


    終究得去承認,有些人是已經離開的。


    楚瑜靜靜看著他,想說些什麽,又覺得自己的言語似乎太過蒼白,她隻能笑了笑:“突然間很羨慕那些舌燦蓮花的人。”


    “嗯?”衛韞有些疑惑,楚瑜抬眼看向庭院中紅豔的楓葉,含著笑道:“這樣的話,我大概能多說很多安慰你,或許你能更開心些。”


    聽到這話,衛韞卻是笑了。


    “其實有嫂子在,我已經很知足了。”


    他垂下眼眸,遮住眼中神色,慢慢道:“有時候我會做夢,夢見這個世界並沒有嫂嫂這個人,隻有我自己。”


    “夢裏沒有我,是怎樣的呢?”


    楚瑜有些好奇,衛韞沉默了一會兒,楚瑜幾乎以為他不會再說、打算轉換話題的時候,她突然聽他開口——


    “我夢見自己一個人帶著父兄回來,進門的時候,就聽著滿院的哭聲。那些哭聲讓我特別絕望,她們一直在哀嚎,沒有停止。我在夢裏不敢說話,不敢哭,不敢有任何動靜,我就捧著父親的靈位,背著自己的□□,一動不動。”


    “然後我被抓緊了牢獄之中,很久很久……等我出來的時候,二嫂沒了,母親沒了,隻有其他嫂嫂,跪著圍著我,哭著求我給她們一封放妻書。整個夢裏都是哭聲,一直沒有停下。目光觸及之處,不是黑色,就是白色,看得人心裏發冷。”


    “我沒有任何可以休息的地方——”


    衛韞有些恍惚,仿佛自己真的走過這樣的一輩子。


    無路可走,無處可停,身負累累血債和滿門期望前行,沒有半刻停留。


    “我隻能往前走,路再苦、再難、再長、再絕望——”


    “我也得往前走。”


    楚瑜聽著他的話,眼裏浮現出的,卻是上一輩子的衛韞。


    他喜歡穿黑白兩色,當他出現的時候,世界似乎都彌漫著一股死氣和寒冷。


    人家叫他活閻王,並不僅僅隻是因為他殺得人多。還因為,當他出現時,便讓人覺得,他將地獄帶到了人間。


    然而聽著衛韞的話,楚瑜卻恍惚明白,上輩子的衛韞,哪裏是將地獄帶到人間?


    明明是他一直活在地獄裏,他走不出來,便將所有人拖下去。


    意識到這一點,楚瑜心裏微微一顫,有那麽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疼惜湧現上來,她目光落在衛韞身上,許久後,卻是抬起手來,攀下插在發間那多白花。


    她將花遞到衛韞麵前,衛韞微微一愣,有些不明了她在做什麽。


    楚瑜笑了笑,卻是道:“這花你喜不喜歡?”


    衛韞不太明白楚瑜在問什麽,卻還是老實回答:“喜歡。”


    “那我送你這朵花,”楚瑜玩笑一般道:“你以後就不要不高興了,好不好?”


    衛韞怔了怔,許久後,他垂下眼眸,伸手從她手裏,接過那一朵開得正好的白花。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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