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山見顧楚生態度堅決,也沒再多勸,隻是道:“我會轉告大人的話給將軍,隻是將軍的禮物……”


    “無功無德,受之有愧。”


    顧楚生看了那匣子一眼,堅定道:“昆陽的事,在下會自己處理好。”


    上輩子楚建昌惱怒楚瑜私奔之事,足有三年沒有理他們二人,那時候他是一個人走過來的,如今他擁有上輩子的記憶,更不會害怕擔憂。


    楚建昌給他這份錢,是看在了楚錦的麵子上,可如今他既然不打算娶楚錦,自然不能拿這份錢,讓楚建昌看輕了去。


    楚山也明白顧楚生的想法,想了想後,歎息出聲道:“那也罷了。我這邊回去給將軍回信,去晚了,將軍怕是連你們成親的日子都要定好了。”


    顧楚生也知道這樣的大事盡早讓楚建昌知道比較好,便也沒有挽留楚山,送著楚山出了昆陽,看著遠處綿延的山脈,他雙手攏在袖間,詢問下人:“今日初幾?”


    “大人,初七了。”


    “九月初七……”


    顧楚生呢喃出這個日子,沉吟了片刻後,慢慢道:“就剩兩天了啊……”


    楚山給顧楚生送信的時候,楚瑜也在衛府中將衛府的賬清點了個七七八八。


    這些年梁氏仗著柳雪陽和衛忠的信任,中飽私囊,的確拿了不少好東西。楚瑜將賬目清點好謄抄在紙上,思索著要如何同柳雪陽開口說及此事。


    這樣長時間的貪汙,若說柳雪陽一點都不知道,楚瑜覺得是不大可能的。哪怕柳雪陽不知道,衛忠、衛珺,衛家總有人知道些。可這麽久都沒有人說什麽,是為什麽?


    如果說衛家人其實並不在意梁氏拿點東西,她貿貿然將這賬目拿出來,反而會讓柳雪陽不喜。


    她並不了解衛家,思索了片刻後,她給衛韞寫了封信,詢問了一下府中人對梁氏的態度。


    這些時日與衛韞通信,她與他熟識了不少。衛韞是個極愛打聽小道消息的人,家裏什麽消息他都靈通,而且話又多又亂,言談之間十分孩子氣,從他這裏得到消息,再容易不過。


    然而楚瑜也知道,這是衛韞看在了衛珺的麵子上。


    衛珺應當吩咐過衛韞什麽,以至於衛韞對她沒有任何防備。


    這個青年雖然來信不多,但卻十分準時,每隔七天必有一封。像匯報軍務一樣匯報了日常,然後也就沒有其他。


    他的字寫得十分好看,楚瑜瞧著,依稀從中就瞧出了幾分上輩子的衛韞的味道。


    那是和上輩子衛韞一樣的字體,隻是比起來,衛韞的字更加肅殺淩厲,而衛珺的字卻是透露出了一種君子如玉的溫和。


    前線與華京的通信,若是天氣好,一天一夜便夠,天氣差點,兩天也足夠。楚瑜送了信後,便安睡下來,打算明天去柳雪陽那裏摸一摸底,結合了衛韞的信息,再作打算。


    然而那天夜裏,楚瑜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的,突然就做起夢來。


    夢裏是上輩子,她剛剛追著顧楚生去昆陽的時候,那時候顧楚生不大喜歡她,卻也趕不走她,她自己找了顧楚生縣衙裏一個偏房睡下,墊著錢安置顧楚生的生活。


    那天是重陽節,她準備了花糕和菊花酒,準備去同顧楚生過節,剛到書房門口,她就聽到顧楚生震驚的聲音:“七萬人於白帝穀全殲?!這怎麽可能?!”


    然後畫麵一轉,她在一個山穀之中,四麵環山,山穀之中是廝殺聲,慘叫聲,刀劍相向之聲。


    到處著了火,滾滾濃煙裏,她看不清人,隻聽見衛珺嘶吼出聲:“父親!快走!”


    她認出這聲音來。


    那個青年將紅綢遞給他,結巴著喊那句“楚姑娘”時,她就將這聲音牢記在了心裏。


    於是她瞬間知道了這是哪裏。


    白帝穀。


    七萬軍,全殲。


    她拚命朝他跑過去,她推開人群,想要去救他。她嘶喊著他的名字:“衛珺!衛珺!”


    然而對方聽不到,她隻看見十幾隻羽箭貫穿他的胸口,他尚還提著長/槍,艱難回頭。


    火光之中,他清秀的麵容上染了血跡,這一次他的聲音仍舊結巴,隻是是因為疼痛而顫抖,叫出她的名字,楚……楚姑娘。


    她拚了命朝前,然而等她奔到他身前時,火都散去了,周邊開始起了白霧,他被埋在人堆裏,到處都是屍體。


    有一個少年提著染血的長/槍,穿著殘破的鎧甲,沙啞著聲音,帶著哭腔喊:“父親……大哥……你們在哪兒啊?”


    楚瑜沒敢動。


    她慢慢扭過頭去,看見了衛韞。


    他頭上綁了紅色的布帶,因他還未成年,少年上戰場,都綁著這根布帶,以做激勵。


    他的臉上染了血,眼裏壓著惶恐和茫然。他一具一具屍體翻找,然後叫出他們的名字。


    “三哥……”


    “五哥……”


    “六哥……”


    “四哥……”


    “二哥……”


    “父親……”


    最後,他終於找到了衛珺。他將那青年將軍從死人堆裏翻過身子的時候,終於再也無法忍耐,那積累的眼淚迸發而出,他死死抱住了衛珺。


    “大哥!”


    他嚎啕大哭,整個山穀裏都是他的哭聲。


    “嫂子還在等你啊啊!”


    “你說好要回家的啊,大哥你醒醒,我替你去死,你們別留下小七啊!”


    “哥……父親……”


    衛韞一聲一聲,哭得驚天動地,然而周邊全是屍體,竟然沒有一個人,能應他一聲。


    那如鳥雀一樣的少年,在哭聲中一點一點,歸於絕望,歸於憤怒,歸於仇恨,歸於惶恐。


    楚瑜靜靜看著,看著屍山血海,看著殺神再臨。


    衛韞身上依稀有了當年她初見他時的影子。


    鎮北王,閻羅衛七,衛韞。


    那十四歲滿門男丁戰死沙場,十五歲背負生死狀遠赴邊關救國家於水火,此後孑然一身,成國之脊梁的男人。


    然而她沒有像當年一樣,敬仰、敬重、亦或是警惕、擔憂。


    她看著那個少年,隻覺得無數心疼湧上來。


    不該是這樣的。


    衛小七,不該是這樣的。


    她疾步上前,想要呼喚他,然而也就是這一刻,夢境戛然而止,她猛地驚醒過來。


    陽光落在她臉上,她急促喘息,晚月正端了洗臉水進來,含笑道:“今個兒少夫人可是起晚了。”


    晚月和長月喜歡衛家,也就改了口,叫楚瑜少夫人。


    楚瑜在夢中回不過神來,晚月上前來,在她眼前用五指晃了晃道:“少夫人可是魘著了?”


    楚瑜目光慢慢收回,停在晚月身上,她在夢中崩潰的神智終於恢複了幾分,她沙啞著聲音:“今日……初幾?”


    “您這一覺真是睡得糊塗了。”


    晚月輕笑,眼裏帶了些無奈:“今日重陽,九月初九呀。昨晚您還吩咐我們準備了花糕和菊花酒……”


    話沒說完,楚瑜就穿上鞋,衣服都買來得及換,就朝著後院管理信鴿的地方奔去。


    她還沒緩過神來,驟然起來,便忍不住頭暈了一下,走得有些跌跌撞撞,將冒冒失失進來的長月撞了個結結實實,自己也因慣性摔倒了地上。


    長月“哎喲”一聲,正想罵人,便看見晚月急急忙忙來攙扶楚瑜,她愣了愣道:“少夫人,您這是做什麽?”


    “衛秋呢?”


    楚瑜終於反應過來,提高了聲音,聲音都尖銳了許多:“叫衛秋過來!”


    晚月察覺事情有些不對,趕緊讓衛秋過來。


    衛秋趕過來的時候,楚瑜洗漱完畢,終於冷靜了一些,她抬頭看向衛秋:“邊境可有消息?”


    衛秋愣了愣,隨後搖頭道:“尚未有消息。”


    “如有消息,”楚瑜鄭重出聲:“第一時間通知我,想盡一切辦法先將消息攔下,不能告訴別人,可明白?!”


    衛秋不明白楚瑜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吩咐,然而想到衛珺暗中的吩咐,卻還是點了點頭。


    那一天,楚瑜都沒有心情管其他的。她茶不思飯不想,就等在信鴿房邊上。


    等到夜裏,終於有信鴿飛了進來,楚瑜不等它落地,縱身一躍,就將信鴿抓在了手裏。


    她迅速拿下紙條,看到上麵衛韞潦草的字跡。


    這紙上還帶著血,明顯是匆忙寫成。


    “九月初八,父親與眾兄長被困於白帝穀,我前往增援,需做最壞準備。”


    九月初八,白帝穀。


    楚瑜腦子嗡了一聲,差點將紙撕了粉碎。


    終究還是去了。


    為什麽還是去了?


    明明答應過她,怎麽還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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