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走出來的廟祝幾乎剃了光頭,隻在腦門兒正中留一撮頂發。


    好熟悉的發型,方燦然果然沒介紹錯地方。


    海外群島上,各種邊緣勢力很多,各路小神野神的廟宇也很多。


    他走入廟裏,也就是十平方大小,沒有前後進之分。賀靈川抬頭一看,廟裏供著的神像應該前不久才被翻新過,重刷了漆、補好了破損。


    供桌上擺著兩盤雜果,一盤紅饃,甚至還有一整隻燒雞!


    爐裏的香也有好幾炷,嫋嫋不絕。


    看來,這裏香火還挺旺。


    還有一個頭發半花不白的老太太跪在蒲團上五體投地,雙手的掌心向上,就保持這姿勢念念有辭,好生虔誠。


    除此外,廟裏沒有別人了,方才出去的廟祝也不知下落。賀靈川點香七支,插在香爐裏,然後抓起貢桌上的杯筊,繞香三圈,每繞一圈都要低聲說一遍:


    “釋難天神請現身,雷公島友人拜訪!”


    說罷,擲茭於地。


    所謂“杯茭”,是用木頭削成新月形狀,一麵是平的,稱“陽”,另一麵鼓凸,稱“陰”。杯茭都是一對兒,外刷紅漆,乃是人與神靈溝通的道具,廟裏常見。


    求問神明意願時,香客就取茭擲於地麵。


    賀靈川這麽一擲,兩茭都是平麵朝上,也就是陽麵朝上,說明神靈主意未定,需要再請示。


    他撿起雙茭,耐心等了半刻鍾,再次擲出。


    還是平麵朝上。


    賀靈川低聲道:“上次我們談好的交易,你不想做了?我都把東西帶過來了。”


    話音剛落,燭火忽然跳動一下。


    賀靈川會意,再次擲茭於地。


    這回終於是一陰一陽,說明神靈同意\/滿意了!


    蒲團上的老婦還匍匐於地,賀靈川本想請她出去,但想了想就作罷,自己去關閉門窗,又重新進了七支香。


    燭火和煙氣都筆直向上,房間裏的空氣不再流動。


    此時香爐蒸騰而出的煙氣忽然無風自動,拐了個彎,衝著地上的老嫗去了。


    她閉著眼正在禱念,全然不知。


    煙氣從她耳鼻鑽入,老嫗的禱念聲一下中斷。


    而後,她慢慢抬頭,站立起來。


    這老嫗有點駝背,平時應該是半彎著腰的,現在腰板卻挺得筆直,昏花的老眼也有了神采,瞳仁大而泛青,盯著賀靈川道:


    “原來是你,奈落天的皮囊。”


    連戴著的麵具都和上次一樣。


    “要帶給我的東西呢?”


    它的聲音艱澀,但不至於含糊不清。


    賀靈川從懷裏摸出一支小小銅棍,遞了過去:“用過的。”


    老嫗拿在手裏,翻來覆去看了幾眼,發現裏麵果然有幾縷氣體,證明寶貝已經用過了。


    這是賀靈川製造的新版刑龍柱,款式跟從前又有不同。


    “很好。”被釋難神控製了神誌的老嫗道,“交易完成。”


    賀靈川上一次去雷公島找它,預支了五個問題,釋難神要求他在一年內交回一支使用過的刑龍柱。


    對旁人來說,這條件千難萬難,因為掌握刑龍柱的人通常都默不吭聲,這東西也不在市麵上流通。


    但對賀靈川而言,嗬嗬。


    所以,他這回幹脆給釋難神帶來一個大容量版的,後者的滿意也是肉眼可見。


    “你還想問什麽?”這生意劃算啊,答幾個問題就有刑龍柱可拿。


    “你會推算帝流漿的降臨時間,對吧?”


    “嗯,當然。”在神界發生的神殞,瞞不過它們的耳目。


    “除了半個月內會接連降臨兩次之外,下幾回帝流漿何時到來?”


    釋難神瞪了他好一會兒:“半個月內會降臨,誰告訴你的?”


    “奈落天。”


    一聽到這位正神的名號,釋難神聲音都拔高了三度:


    “等下,祂已經找到你了?”


    如果奈落天始終注視著這具皮囊,不難發現他與釋難的交易!


    覬覦別人的皮囊,尤其是正神的皮囊,可是神界大忌。這種風險,釋難避之不及。


    感受到釋難的退縮,賀靈川立刻道:“放心吧,祂短時間內不會再找我,更不會發現你我之間的關聯。”


    他的態度實在平淡,像友人之間互相談論天氣。


    釋難感受到話中蘊含的自信,疑道:“這怎麽說?”


    “奈落天出了一點意外。”


    釋難控製的老婦,脖頸微微一顫:“什麽事?”


    “你去神界打聽一番,不就知道了?”賀靈川笑了笑,“總而言之,我安全得很,你也安全得很。沒有神明會來追究我們。”


    釋難當然還不肯信,賀靈川緊接著道:“再說,你現在擔心是不是有點晚了?一年前我們就在雷公島做過交易。你明知道我想解開奈落天的印記,還把方法告訴我了。如果奈落天成功降臨,這些事祂都會知道。怎麽著,你現在才想退縮?”


    釋難一噎:“這個……”


    當時它是真想要刑龍柱,又想著奈落天不一定計較。


    它趕緊轉了話題:“既然你和奈落天都能對話,獲取帝流漿的消息不算難事罷?”


    “不行,已經聯係不上了。”關於這兩次帝流漿的訊息,還是奈落天分身給的。不過這倒黴分身隨後就被大方壺給種成了樹,也沒法再開口對他說話了。“所以我轉頭就想到了你。”


    釋難神立刻道:“這種訊息,神界嚴禁我們下傳,否則人間都知道了會亂成什麽樣子?”


    賀靈川忍不住笑了:“你在逗我?貝迦無論是靈虛城還是藩妖國,上層官員全都知道,貴族的親朋眷屬甚至是奴仆下人,也早就備好盆子等著接取。你卻跟我說,消息嚴禁下傳?”


    釋難神的語氣有點生硬:“貝迦是不同的。”


    靈虛眾神的地位,在神界很高。


    “是麽?那麽牟國呢?”賀靈川半個字也不信,“牟國國君知道麽,權貴知道麽?”


    釋難神沉默了。


    牟國不是奉神之國,但不妨礙他們弄到情報。


    這種重大情報要傳播,根本防都防不住。


    不知情的,從來隻有普通百姓而已。


    帝流漿何等珍貴,對賀靈川、對仰善群島、對他未來要建立的軍隊,都是至關重要。所以,他必須搞到帝流漿的準確情報。


    已知最容易溝通的天神,就是釋難了。


    賀靈川又續了幾支香:“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原來神界也是這樣?”


    老嫗呆滯好一會兒,連眼珠子也不轉。賀靈川知道,釋難正在權衡。


    又過一小會兒,它才開口:“透露這麽珍貴的情報給你,我要擔風險。”


    賀靈川手撫供桌:“樺木桌子、剛修好的金身。你在這裏混得不錯,起碼比雷公島要好。”


    雷公島那個廟比這個大,但要破舊得多。


    老嫗翻了翻眼皮,沒有否認。


    “去年送給你的刑龍柱,讓你吃到了不少魘氣,對吧?”像釋難這樣的小神,基本沒有額外獲得魘氣的路子,它們都希望複刻奈落天的成功經曆,可惜那種幸運兒太少了。


    釋難低笑兩聲:“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隻那麽一管刑龍柱,就算全吸滿魘氣,又能給我補充多少?”


    “所以你另外弄到了魘氣?”賀靈川恍然:“是什麽辦法,找到了新盟友,還是投奔了大靠山?”


    “……”這小子的心思,未免太靈巧了吧?它就講漏一句而已,“你問這些,不覺得唐突?”


    賀靈川笑道:“好好,回到正題上。以後帝流漿的情報都給我,並且我還要知道奈落天的動態,你開個價吧。”


    他準備搭個長線。


    知己知彼,他在神界至少得有個線人,才能掌握新的動向,及時調整布局。


    釋難正要開口,賀靈川又道:“帝流漿的情報,我費點勁兒也能搞到,找你既是圖個方便,又想著多交一位神靈就多一條路子。如今時局紛擾,你在人間也想多交幾個朋友,對吧?”


    釋難想翻白眼。


    朋友?天神怎麽會想跟人類交朋友?他們要的是信徒、是眼線、是勞力!


    但釋難心底也清楚,越是精明的人物,越不容易受掌控。


    它自己發展了一些虔信徒,但這些人不是窮鬼就是一根筋,全是下九流的人物。


    奴才好用不管用,人才管用不好用。往往以“天”字為後綴的正神,才有資格發展人間的精英為其服務。


    可這就是個悖論:它成不了正神,就吸引不了人間的精英;人間的精英不替它辦事,它怎麽能吸飽魘氣成為正神?


    多數野神小神就卡在這一步,升格無望。


    眼前這廝雖然是奈落天的皮囊,但頭腦靈活又有手段,連刑龍柱也可以搞來,或許今後可以替它做更多事情。


    跟他互通有無,屬實是利大於弊。


    罷了,合作就合作吧,朋友就朋友吧。它不放下身段,怎能跟人各取所需?


    希望在最終躍遷到來之前,自己可以攢足力量、晉升上神。否則兩界貫通之日,也是它這樣的小神翻身希望斷絕之時。


    “帝流漿的消息,我可以先給你。”釋難略一思索就開始談條件,“這座群島的雅普島、鯊島是大島,都有兩三千人居住,你要替我在兩島各建一座神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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