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裏麵是座便設計,貴客不會蹲到腳麻。


    密房裏時刻都點著濃重的薰香,那底下更是鋪設香灰和竹炭以祛異味。


    賀靈川擺手:“不必,我自己、自己去。”說罷搖搖擺擺起身。


    他像是踩著棉花,深一腳淺一腳,重心不穩當,但到底是走過去了。


    方燦然在密房外等了好一會兒,忽然聽到撲通一聲,裏麵那重門仿佛有重物落地。


    他趕過去一看,賀靈川倒在出來的路上,趴了個五體投地。


    他蹲下去搖晃賀靈川肩膀:“賀兄弟?”


    少年沒反應。


    方燦然又喚了兩聲,賀靈川還是沒動靜。


    於是方燦然笑容一收,拿出繩索喃喃念了兩句訣竅,就往賀靈川手上一套。繩索自動收緊,纏了兩圈。


    方燦然還扯了兩下,確定縛緊。


    就在這時,木窗“哐”一聲被大風吹開,頓時灌進來滿堂風。


    外頭不知何時下雨了,冰冷的雨水被風裹挾進來,就往人臉上胡亂地拍。


    方燦然唯恐賀靈川被風雨拍醒,兩步衝進去關窗。


    就在這時,外頭有人敲了敲院門,叫道:“方總管。”


    方燦然應聲:“說!”


    風聲很大,這人已經從院子走到門外,就趴著門叫道:“楊將軍在晚香院待客,七八個人都吃醉了,這就要走。但他拿出來付賬的一百兩銀子是、是假的,剪開來中間是錫塊,您看?”


    方燦然立刻道:“收下,照常送客。明天傍晚再拿假銀子上楊府。”


    “是!”


    方燦然聽這下人腳步聲離去,這才走到俘虜身邊,將他提回小廳按在椅上,又取出一隻半掌寬的金蟾仰天擺件,往金蟾的大嘴裏扔進一點火星。


    未幾,金蟾嘴裏就冒出鳥鳥清煙,竟然有紅藍黑三色,並且三色各自蒸騰並不混雜。


    方燦然自己屏住呼吸,把金蟾擺件往賀靈川鼻下一放。


    三色煙如受指引,鑽進俘虜鼻中去了。


    賀靈川好像有些不適,動了一下,方燦然神色一緊。


    好在俘虜很快又沒動靜,呼吸聲同時變輕。


    若有旁人在側,見到這一幕要大跌眼鏡。金角家族最倚重的大總管,生意做大又做強的方老板,竟然親自下手暗算人!


    普通人打破腦袋都想不出他這麽做的理由,隻會以為這是商戰的最高境界。


    方燦然估算時間,四十息後挪開金蟾、滅掉三色煙,又掐了個喚風訣,召喚微風把空氣中殘留的煙霧都往後廳吹走,自己才敢自由呼吸。


    他湊近賀靈川,低聲道:“賀公子?”


    賀靈川沒反應。


    他又問了一聲,賀靈川才迷迷湖湖“嗯”了一聲。


    方燦然的聲音極盡柔和:“賀公子,你在哪裏?”


    賀靈川:“不、不知道。”


    “不用怕,你安全得很,舒服得很,沒人會對你做什麽……你知道我是誰麽?”


    “不知道。”


    方燦然再問:“你的全名是什麽?”


    “賀驍。”


    “從哪裏來?”


    “孚國。”


    方燦然用出來的,是三色安神煙,能讓使用對象處於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放鬆狀態,隻要引導有方,或致問有所答,過後當事人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這種煙用來詢問懷疑對象再好不過,神不知鬼不覺。


    連樊勝都敗給了眼前人,方燦然沒以為自己能從武力上討到什麽便宜;但少年人多半心誌不夠堅定,容易被聲色犬馬所迷,他倒是能從這裏入手。


    問幾個常規問題,是打消俘虜潛意識裏的顧慮,方燦然進入主題:“你來靈虛城做什麽?”


    “白子蘄要我來的,不來不行。”


    他的故事,滿靈虛城都清楚,方燦然當然知道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還有呢,你還要做什麽事?”


    賀靈川語氣非常茫然:“什麽事?”


    “在靈虛城,你還有別的要緊事待辦嗎?”


    “我不知道。”賀靈川比他還不解,“我有嗎?”


    他有沒有,方燦然怎麽知道,隻能換一個問題:“你和鬆陽府主麗清歌,是什麽關係?”


    “朋友。”


    “怎麽認識的?”


    “我找鬆陽府替我鑄刀時,認識的。”


    方燦然皺了皺眉:“你們前幾天會麵,商量什麽事情?”


    賀靈川動了動:“爵爺想招攬我,為、為客座長老。”


    “就這樣?”沒有其他謀算?


    賀靈川沒反應。


    方燦然又道:“你認得一個印戒,上麵有五道螺紋麽?”


    “認得。”


    以下才是重點:“你怎麽會認得?”


    “我見過。”


    方燦然心裏一緊:“在哪裏見過?”


    “敦園大總管方燦然手裏。”


    “……”方燦然有些無奈,“以前見過沒?”


    “有。西邊。”


    這答桉大大出乎方燦然意料。


    使用三色煙拷問答桉就有這個毛病,被問對象喪失邏輯能力,跟提線木偶似地,很難完整作答。


    “西邊是哪裏?”


    “貝迦西邊,再往西。”


    “地名呢?”


    方燦然又追問好幾遍,對方才道:“藺和城。”


    這三個字出口,方燦然臉色一下就黑了。他胸膛起伏一下,好像忍氣道:“這枚印戒現在的擁有者,你想對他做什麽?”


    “方燦然?”


    “對。”


    賀靈川側了側頭:“不好說,要看他想對我做什麽。”


    “最後一個問題。”方燦然的神情快繃不住了:“你是不是在胡說八道?”


    “是。”


    而後,賀靈川就睜開了眼。


    他目光清明,哪有半點迷湖?


    方燦然的匕首,也同時架到了賀靈川的脖子上。


    “方總管,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賀靈川晃了晃被縛的雙手,方燦然看了一眼,發現繩索還擰得很緊,才稍稍放心。


    賀靈川可以假裝昏迷、假裝回答問題,但他不願意吃這啞巴虧。


    初次交手就落在下風,隻會讓方燦然看不起他,以為可以肆意玩耍他於股掌。


    話說他的故事雖然在靈虛城廣為流傳,但旁人隻知岑泊清派人暗殺他,卻不知具體的手段。


    估計方燦然沒打聽到,否則他聽說咒師都沒能弄死賀靈川,一定會對下藥點三色煙這種手段更加謹慎。


    方燦然長長地、長長地歎了口氣:“你要是老老實實昏迷、老老實實交代,然後毫不知情地醒來,那有多好?”


    若是三色安神煙生效,賀靈川醒來時不記得自己說過什麽,經曆過什麽,隻當自己喝酒有些恍忽,那不是皆大歡喜?


    這位赤鄢特使在靈虛城攪出了好大的名頭,旁人都不好動他,方燦然才想用這種方式,不動聲色地刺探一番。問完之後打個響指,雙方還能愉快地一起吃喝,當作什麽都沒發生過。


    賀靈川搖頭:“你那煙味道太嗆,我一聞就醒了。”


    方燦然有些鬱悶,他沒用過幾次三色煙,這玩意兒還是因人而異,劑量不好把握。


    既然賀靈川已經識破,雙方的默契也被打破,那麽——


    “現在場麵就不好看了。”


    “還不給我解開?”賀靈川看著他,下巴一抬,“翩想山莊那麽多人看見你我一起離開,都是人證。你現在解開繩子,說不定我既往不咎。”


    他看起來有恃無恐,方燦然坐直了身體:“你醒著也好,我們就不必說羅圈話了。你到底從哪裏知道這枚螺紋戒?”


    賀靈川啼笑皆非:“因為這件小事就捆人?方總管你過分了啊!”


    他掙了兩下,繩索反而收縮勒緊,令他疼得“噝”了一聲,麵部都有些扭曲。


    見他果然無力掙脫,方燦然才收回匕首:“這是地仙繩,能束縛真力。”


    否則以賀靈川力道,掙脫普通繩索還不是分分鍾的事?“那戒指我就是隨便看看,你不信就算了。”


    方燦然看他就像嘴硬:“前後幾次給你機會,你都不說,那就別怪我了。”


    幾次接觸下來,他已經試探煩了,不想留這麽個隱雷。


    賀靈川一懍:“你想幹嘛,你敢幹嘛?”


    目擊證人那麽多,方燦然敢對他下死手?


    金角家族的大總管,先前一直表現得風度翩翩。難道現在這般偏激模樣,才是他的真麵目?


    方燦然斟了杯酒,推到他麵前:“敬酒,把來龍去脈說清楚,我能留你一條性命。”


    賀靈川就見他又拿出一個牛皮軟包,平攤開來,裏麵居然是各種金屬工具,小剪、小刀、小鑷、夾子、錘子,還有些奇形怪狀,不知道做什麽用的。


    但每樣都被擦得鋥亮。


    “罰酒,我這裏上刑一十二種,下刑三十六種,每種你都嚐一嚐再死。”


    堂堂一個大商人,手底藏這麽多刑具,合適嗎?


    賀靈川嗤笑一聲:“我那麽多對手都不敢做的事,方大總管想為他們代勞?”


    “那些對手都有顧忌、都緊著自己的富貴前途,你才有空間左右騰挪。”方燦然抬起螺紋印戒,在他麵前晃了晃,“你總盯著它瞧,那就該知道,這枚戒指的主人從來不怕死!”


    最後幾個字,擲地有聲。


    他既已得罪賀靈川,又曝露了自己的焦慮,那就不怕再往死裏得罪。


    事情辦砸了,但總要有點收獲吧?


    賀靈川也停止掙紮,認認真真打量起這枚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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