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表麵上卻撓了撓後腦:「她想尋死,當然不會讓我們發現。嗯?桌上是什麽?」


    桌上好像又有一個紙團,濕糊糊地。


    「你看吧。」賀淳華呼出一口戾氣,「洪承略又發信來。」


    賀靈川打開紙團一看,的確還是上回的筆跡∶


    「望歸還吾妻遺體。「


    力透紙背,顯然寫信人也是滿心壓抑。


    」老爹打算怎辦,還嗎?」


    賀淳華沉默好一會兒,才揮了揮手:「還吧。」


    賀靈川應了一聲,正要退出,賀淳華忽然問∶「你說,她為什麽要這樣做!「


    「我……」


    賀靈川還沒來得及開口,賀淳華就怒氣衝衝接下去道∶「不過是一次和談!成就成,不成就再談!我又不要她的命,也不要她男人的命,三個月後還要放了她,她這麽剛烈這麽絕決,為什麽!「


    」這應該……」賀靈川想了想,「和老爹沒關係吧?」


    賀淳華兩眼瞪圓:「和我沒關係?」


    和他沒關係?那阿金怎麽偏選那個時候自盡!


    「她可能不想再拖累洪承略,死了就一了百了。「賀靈川道,「她不是對洪承略說麽,從此天高任鳥飛。」


    阿金就是係住洪承略的那根繩子,繩子斷了,他才真正自由了。


    「偏偏在和談的時候!」賀淳華的咆哮聲幾乎傳播方圓二裏,「偏偏在快要談成的時候!」


    其實他知道,洪承略這回隻帶董銳而非軍隊隨行,就有妥協的意圖。也就是說,他賀淳華的計劃正確,是可以成功的。


    隻差一點,差一點就要談成了!


    那女人就是故意要壞他好事。


    賀靈川沉默。


    他頭一回見賀淳華這樣歇斯底裏,實是有些意外。


    老爹從前一直是謙謙君子模樣,風度翩翩。


    賀淳華來回走了幾圈,像是借著幾聲怒吼把火氣泄掉一半。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恢複正常,對兒子道∶「你說,他有什麽辦法能令趙將軍吃敗仗?」


    這是洪承略和他談判時開出來的條件,雖然聽起來不靠譜,但賀淳華此時不免疑慮。


    洪承略那個人,應該不是無的放矢吧?


    方才和趙盼商量,也沒個結果,趙盼還大笑說道不可能。


    「兒子不知。」


    賀淳華揉著太陽穴道:「我和趙將軍議定,未來數日全營都要加強戒備。你沒事就不要亂跑了。」


    事情既已發生,無論他怎樣惱怒,接下來都要防備對手的報複。


    「是。」


    賀靈川退出帳外,在那輛放置遺體的馬車上安插兩支火把,想了想又把梳子放在阿金枕邊,這才命親衛將馬車帶去林地邊緣,再猛抽馬股。


    馬兒吃痛奔入林中,不久以後,火把的光就熄滅了。


    十幾息後,連馬蹄踢嗒的聲音都隱入黑暗當中。


    賀靈川朝那個方向出了會兒神,他知道洪承略已經接到了阿金。


    這對夫妻總算團圓了。


    臉上一涼,幾點水珠落下,四周淅瀝聲起。


    雨又來了。


    ……


    百鳴穀。


    巨大的山洞當中烈火熊熊,洪承略看著愛人的身影被火焰吞沒,麵無表情。


    潯州遊騎站在他身後,一聲都不敢吭。


    至天亮,火堆才燒盡。


    洪承略上前揀拾骨灰,裝入壇子裏收好,一邊輕聲絮語,仿佛在安撫她。他要帶妻子回家,而不能把她孤孤單單地葬在異國。


    伍青也在身邊,額上一直沁汗,但不好經常去擦。


    他時不時偷看前方的洪承略。


    洪承略收好骨灰壇,忽然轉頭對他道∶「我已經收走阿金的寒鳩散,為什麽她還有?你又給她了?」


    來了,躲不過了。伍青也顧不上身段,撲通一聲跪地∶「將軍,我也不明白啊!她說了什麽,我全是如實稟報!」


    阿金上回跟他討藥,還讓他禁口。伍青怎麽敢?一回頭還是上報了洪承略。洪承略立刻就去阿金那裏,搜走了寒鴆散。


    按理說,這都沒事兒才對。


    洪承略咬牙咬得咯咯響。


    伍青忽然記起一事,立刻道∶「啊,霜葉國師給的靈藥,夫人已經服過幾次了。會不會,她……她其實能動了?「


    阿金原本從脖子以下癱瘓,隻能翹幾下手指。洪承略拿走她的寒鳩散也沒多想,因為沒人相助的話,她根本沒法把藥放進嘴裏。


    可是經伍青這麽一提醒,他也明白了。


    霜葉國師的藥已經生效,她或許能動手了!


    於是她任洪承略拿走大部分寒鳩散,自己偷偷藏起幾小粒。


    想到這裏,洪承略眼眶又發燙了。


    霜葉國師的藥果真能治好她,她的病明明已經在好轉,最後卻依舊選擇赴死!


    她用生命給他鋪路!


    伍青感受到洪承略身上的殺氣越發濃鬱,駭得跪地不起。


    洪承略瞪著他的後腦勺,強忍揮刀的衝動。


    廢物!若非這廝給藥,阿金現在還活著。他用力握拳,又慢慢鬆開,把眼裏的恨意藏得很深。伍青是霜葉國師器重的手下,就這樣打殺了,他回去貝迦不好交代。


    伍青額頭的汗滴到地上了:「屬下鑄成大錯,萬死難贖,請洪將軍責罰!」


    他坦言自己「鑄成大錯」,但絕非「害死夫人」。阿金取死,是她個人意誌。


    洪承略長長呼出一口氣:「記著吧,後麵再罰。我現在要你先去辦一件事。」


    伍青目前也是他和貝迦國聯係的惟一紐帶,他孤身在鳶軍大後方帶領潯州遊騎搞事,來自年讚禮和貝迦國的援助就格外重要。


    「將軍請說!」伍青懸著的心這才放下,讓他辦事,就是不打算殺他了。


    」我要和年讚禮會麵。」洪承略冷冷道,「你去安排。就對他說,我有辦法幫他達成目標,登陸到邯河南岸去。」


    嗯?伍青一呆,有這種辦法?


    他們監視鳶營多日,趙盼這人治軍布防還是很有一手的,否則潯州人南下的腳步不會被擋在邯河以北。


    現在洪承略卻說,他能輕輕鬆鬆打破這種局麵?


    「有問題?」洪承略看他不動。


    伍青趕緊道:「屬下立刻去辦!」也不顧山洞外傾盆大雨,就衝出去了。


    怎麽冒著暴雨和洪災跟對岸聯係,考驗他的時候到了,反正必須辦成。


    這種時候,挨雨澆也好過待在洪承略身邊。


    ……


    五個時辰之後。


    洪承略乘坐董銳的怪鳥飛越洶湧大河,直抵對岸的潯州大營。


    雖說洪水先侵吞南岸,但潯州人還是很謹慎地撤離北岸,同樣後退了近二百丈距離。


    水火無情,不是人類能夠承受之重。


    董銳的怪鳥也不適應在這種天氣飛翔,好在它還有輕身術輔助,這才能勉強飛一趟短途。


    它在潯州大營前落地,洪承略跳下來,見營防森嚴,倒有一派氣象。


    他這裏剛落地,營中就奔出數騎:「來者通名!」


    「洪。」


    這幾人讓出一匹馬來,顯然事先得過吩咐∶「洪將軍請,我們年大人在帳中相候。」


    洪承略上馬跟進,那頭怪鳥縮小身形化作烏鴉那麽大,停在他肩膀上甩了甩腦袋。


    這一幕不常見,眾人都多看兩眼。


    而後,洪承略就被一路引進中軍大帳。


    已經有人倚門而望,見他奔近,也不顧雨水滂沱,上前拉住韁繩大笑∶「洪將軍,別來無恙!」


    「年大人,久違。「洪承略伸手與他一擊掌,跳下馬背,共同入帳。


    這人白臉長眉,氣宇軒昂,眉目與年鬆玉有三分相似,正是曾經的鳶國征北大將軍年讚禮。


    他轉投北方妖國後,貝迦國仍命他為潯州牧,軍政一把手。


    兩人坐定,立刻有親兵奉上熱茶,又獻幹巾,供他們擦臉拭水。


    年讚禮熱情道:「用過飯沒有?我們今天有現殺的小羊,嫩得很哩。」


    他和洪承略不打不相識,從前他守鳶國北境,而洪承略是貝迦國的統兵大將,各自帶兵在邊境線上交過手,他還吃了個虧。


    聽伍青說洪承略請求見麵,他相當重視。


    洪承略啜了口熱茶:「多謝,但不必。我冒昧來找年大人,是有事相商。」


    這人果然直來直去。年讚禮挑了挑眉,就聽洪承略接著道:「對麵的趙盼已經收到一萬石軍糧。親率夏州運糧隊來前線的,是新任夏州總管賀淳華。這消息,年大人知道麽?」


    年讚禮臉上的笑容慢慢收斂:「我聽說了。」


    賀淳華已到前線好幾天了。他跟這人有殺子之仇,這就又多了一個殺退鳶軍、蕩平夏州的理由。


    「年大人已經在邯河北岸與趙盼對峙近兩個月,可有打算何時總攻?」


    這話隱隱有發難之意,年讚禮就當沒聽出來∶「原定汛期末尾。趙盼這人把功夫都做在防守上,不輕出、不冒進,拋餌給他也不吃,隻一味結寨駐防。」


    再結合邯河天塹,他的確不好攻上南岸。


    他頓了頓:「不過鳶軍有硬傷,成天缺衣少吃,艱難維持,再熬些時日,我們或可輕取之。」鳶國內部有多朽爛,年讚禮比別人都清楚。趙盼再強不過一將,有的是滿廷君臣給他拖後腿。鳶軍後勤補給始終是個大硬傷,論持久戰,優勢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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