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告一出,再嚴肅的天水城人臉上都露出久違的笑容。


    帝流漿要麽一甲子不至,要麽一年之內來好幾次,他們可真是比自己父輩祖輩都要幸運!


    新城官署的落成典禮辦得很隆重,爻王臨時撥冗到場,給百官好一個驚喜。


    隨後賀靈川還是一頭紮在工程裏,早出晚歸忙得像個陀螺。


    青陽派去的人在工地監視他,回幽湖小築報送賀驍行程,那是安排得滿滿當當,除了吃飯一刻鍾,蹲坑兩刻鍾之外,一天七個時辰連軸轉。


    大亂將至,大難將至,這廝不僅不跑,還把爻王交代的活計幹得兢兢業業,真好像一門心思撲在這裏搞事業,青陽都有些佩服。


    每遇大事有靜氣,裝都裝得全力以赴,這種人太可怕了。


    這麽沉得住氣的年輕人,那是非死不可了。


    此時賀靈川正在跟遊榮之商議:“遊大人,東擴工地進度太快,麻煩大了。”


    遊榮之大奇:“為何?這不是好事兒麽?”


    他這兩天忙家裏的事兒,剛回工地就聽到賀驍的奇言。


    君上和爻廷都希望進度越快越好,為什麽賀驍要反其道而行之?


    “進度快,是因為勞力猛然暴增,過去七天內增加了一萬兩千多人,基本都是來幹搬磚砌瓦打石的粗活兒。”賀靈川搖頭,“工錢倒在其次,趕工時多給些許也是無妨,但糧食就供應不上了。”


    遊榮之一聽“一萬兩千人”,立刻也意識到了這果然是個麻煩。


    城內外的糧價躥上半天高,從前能買六七斤糧的錢,現在能沽一斤回去就得謝天謝地。就算人們捏著錢到糧鋪外頭排隊買糧,很可能好不容易排上了,人家的糧也賣光了。


    城內大量平民和流民都踴躍報名天水東擴工程,就是因為——


    這工程管飯!


    它從一開始就趕進度,當然要推出吸引平民匠人來幹活的優惠措施。


    雖說是定時定量供應,並不能讓所有大肚漢敞開了吃,糧也不是好糧,吃飯時也別亂扒拉,否則包不準會扒拉出一隻白白胖胖的肉蟲子,但這時候誰還敢挑食?都得笑眯眯地當作加餐吃下去,再好好回味一下。


    短短幾天內,天水東擴項目多了一萬兩千勞力,加上原本的,個個都是無情的幹飯機器。


    項目部一下子就捉襟見肘了。


    糧價可是原來的好幾倍哪,有價無市哪!


    賀靈川苦笑:“已經東挪西湊,才讓他們勉強吃上飯,原本一天兩頓,現在最多是一頓了。工地裏麵開始怨聲載道。”


    遊榮之也覺頭疼:“賀島主有什麽想法麽?”


    “我已經通知下去了,項目暫停雇人。問題是現有的勞力數量已經十分龐大。”賀靈川正色道,“這個工程的糧食實在協調不來了,還得請大人出手。”


    有些話他堅決不說,有些主意他堅決不拿。因為,這些都應該由爻王自己作主。


    他可不能沾這些因果。


    遊榮之問他:“還能堅持幾天?”


    他也知道,幹力活兒的都特別能吃。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哪裏行?


    “最多再有兩天就要斷炊。”


    兩天!遊榮之額上又要冒汗。賀驍說“協調不來”,那是真話。


    偏偏這廝隻是個上議知事,手裏沒有實權,壓他也沒用,他變不出糧食。


    沒有權力,就沒有責任嘛。


    真正下決策拿主意解決實際困難的,還得是遊榮之,還得是爻王。


    遊榮之想了想,隻能道:“待我進宮一趟罷。”


    賀靈川隻動嘴,他才是真正的項目主負責人。


    遊榮之匆匆離開,賀靈川望著他的背影微微一笑。


    懷裏的攝魂鏡咳了一聲:“喂,你難道是想?”


    “沒錯,火上澆油。”青陽的計劃挺不錯的,賀靈川打算替她再加一把柴火。


    ……


    爻宮,禦書房。


    天水東擴工程缺糧的困擾,遊榮之已經一五一十呈報。


    “兩天?”爻王皺眉,“工地隻餘兩天口糧,怎麽今天才來匯報?你找戶部協調。”


    “找過兩次了。”遊榮之苦笑,“但現在糧價太貴,要供應幾萬人的口糧,開銷相當於從前的幾十萬人。”


    天水東擴是個超級大工程,每天消耗的糧食數目都很驚人,糧價又漲了六七倍。


    那開銷可是要乘以六,就不是驚人,而是嚇人了。


    “戶部李大人說,周邊的糧倉都在全力保供天水城,沒有餘力關照東擴工程,除非、呃……”


    爻王眉頭都皺緊了:“說吧,別婆婆媽媽的了!”


    他這些臣子,一個一個地都不痛快!


    “除非從軍倉裏取糧。”


    爻王一拍桌子,怒了:“軍倉?軍糧任何時候都是優先保供,你們竟想反其道行之?當官當了這麽多年,常識都吃進狗肚子裏去了?”


    哪個國家輕易敢砍軍隊的糧食?


    “這個……”暗戳戳動一點又沒事,不是早就這麽幹嗎?軍倉又能比平準倉好多少?當然遊榮之可不能當著爻王的麵瞎說大實話,隻好退而求其次,“我們也可以去市麵買高價糧,那就不能向勞力免費提供了。哪怕隻按成本價賣,工程這樣也……不好開展。”


    這工程一開始說好了向勞力提供免費吃喝,中途開始收飯錢,這倒也罷了,形勢所迫嘛。可是現在的糧價,那幫泥腿子哪裏負擔得起?


    恐怕幹一天的活計,都沒半頓飯錢貴哩。


    他們是來工錢賺錢,還是來工地虧錢的?


    遊榮之和爻王都能想象得到,要是真按這個辦法執行,天水東擴工程現場得吵成什麽樣子?


    那幫醃臢潑才不高興了,亂偷東西亂屙屎尿都是小事兒,興之所起說不定當場開始大暴亂、打砸搶。


    可是繼續給工地免費供糧的話,成本又太高昂。


    幾萬個人、六倍糧價啊!每一分都要從國庫掏錢!


    他們幹那點不起眼的力活兒,能值這個價嗎?


    想到這裏,爻王的心肝尖兒就一抽一抽地疼。


    其實,還有一個辦法。


    他沉沉道:“這樣罷,帝流漿也快要爆發了,反正工程那些天一定停工,還不如提前。”


    帝流漿爆發時,人和動物都受本能驅使,容易變得六親不認。曆次帝流漿大盛,城池都是亂象不絕,所以天水東擴這類涉及多人協作的大項目一定會暫時停工。


    沒差幾天了,不如提前。


    遊榮之低聲問:“您是說?”


    “留下幾個班組,其餘的結算工錢,提前攆走。”爻王的話,總是很有道理:“多趕幾天,趕不出一座神廟;少幹幾天,誤不了多少工期。”


    爻王肯拿主意就好,遊榮之暗鬆一口氣:“是,我這就去籌辦。”


    “辦漂亮點,別釀出大事。”


    遊榮之應了,恭敬告退。


    他後背全被汗水打濕,出了霜仙殿,被玉泉宮的寒風一吹,啊嚏啊嚏十好幾下。


    唉!


    ……


    賀靈川等來的不是遊榮之,而是剛從宮裏回來的趙頌。


    他今早進宮麵君述職去了,當然述的主要是賀驍最近的言行舉止,簡稱打小報告。


    賀靈川見他神情有異,就關心一句:“趙兄,出什麽事了?”


    趙頌嘴皮子動了動,猶豫要不要說。


    但轉念一想,賀驍消息多靈通,不從他這裏聽說,也有別的渠道了解。


    所以他把賀靈川找去角落,低聲道:“昨晚,廷尉帶著宮衛去抓人了。”


    這話就有講究了,普通人用得著廷尉出手?


    “誰?”


    “車衣衛左使胡乾映、天水城東縣令王佐,聽說還有兵部的兩名高官,我現在還不確定名字。”


    賀靈川吃驚:“怎麽個意思?”


    “廷尉拿下他們,就關在天牢密審。到現在為止,還沒人弄清他們的罪狀。”


    趙頌隻知一點:廷尉也是奉爻王之命行事,毫無疑問。


    “這幾位官員,相互之間莫不是有什麽關聯?”


    趙頌搖頭:“我就不清楚了。”


    他混跡宮廷多年,深知八卦也要講尺度,有的話隨便講,有的話絕不能妄加揣度,否則丟官還是小事。


    賀靈川在天水城混了這麽久,幾天一進宮,對爻王的脾氣也越發了解。這老頭子有些剛愎,但同時又不是雷厲風行之人。他突然密令廷尉逮人,甚至都不給出理由,也不顧朝野議論,那就說明——


    要麽他怒不可遏,顧不上影響;要麽這幾人犯的事兒太大,爻王覺得抓來審問刻不容緩。


    當然,二種情況可能兼備。


    最近的天水城正值多事之秋:項目工程不好幹,糧價又飛漲,流民開始鬧事,北邊又有羅甸頻繁騷擾國境……還有,深宮中的爻王很可能剛剛意識到青陽打算對付他。


    那幾位大臣犯的事兒,是以上哪一樣呢?


    入夜,又有消息傳來。


    兵部侍郎鮑威被廷尉帶走,送監途中突然毒發身亡;郎中伍顯隆外逃,下落不明。


    這幾件事,在爻廷引起軒然大波。到處都在議論,這些高官犯了什麽事情。


    爻王還沒來得及開誠布公,緊接著一道噩耗就先抬上來:


    窯倉突發大火!


    這個季節又是風幹物燥,火勢格外凶猛,一發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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