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既白,白子蘄才如夢方醒,抬手伸了個長長的懶腰。


    侍童立刻上前撤走殘茶。


    等待燒水的工夫,他小心詢問白子蘄:“都使大人,您想通什麽了?”


    他陪在白子蘄身邊久了,能看出都使的神情似有所得。


    白子蘄最近時常出神,一坐就是半天時間,侍童從來沒見過都使大人辦哪個案子辦得如此費力。


    九幽大帝真是個狡猾的對手,白都使奔波這麽久,還沒法子扒開他的偽裝。


    “九幽大帝每次擊殺的目標,都是罪大惡極;每次殺人之後,都要留下判詞。”白子蘄緩緩道,“我想,閃金平原上不止我一個人探究,他這般行為到底有什麽目的。”


    最困擾白子蘄的,就是九幽大帝的行為動機。


    九幽大帝到底想做什麽?


    白子蘄想知道,爻國想知道,閃金平原上任何一方勢力都想知道。


    “但是普通平民就沒有這種困擾。”白子蘄問侍童,“我問過幾個平民,他們認為九幽大帝到底要做什麽。你還記得,這些人是怎麽回答的?”


    都使大人又考他的記憶力了!侍童努力回想:“蓬國的老太婆說,就是替老百姓打壞人啊。他們打不過壞人,九幽大帝就幫他們打;您問過的裴國商人說,他們也不清楚,但地方豪強被九幽大帝除掉之後,他們就可以正常做生意了。”


    “有沒有一種可能,答案早就攤在眼前,隻是我們視而不見,反而被目不識丁的百姓一語中的?”


    侍童想了半天,還是沒有頭緒,隻得老老實實道:“大人,我不懂。”


    “如果,行為即是目的呢?”


    “啊?”侍童還是不懂,聽起來太高深了。


    “既然追蹤這個人,他的一言一行都值得仔細推敲。九幽大帝反複申明無數次了,他的所作所為是替天行道、是懲奸除惡。如果……如果他的目的,確實就是這樣呢?”


    “啊?這?”侍童難以置信。若非麵對主人,他下一句就會是:“誰這麽吃飽了撐的?”


    “大家以己度人,總以為他另有居心,所以怎麽看他的手段都是損人不利己。”所以怎麽揣度都想不明白,“但如果九幽大帝的目的,確實就是替天行道、懲奸除惡呢?”


    人家回回把話說在前頭,每一次擊殺都是蕩心銘誌,世人反而不信。那麽,該怪對方故弄玄虛,還是該怪自己過分淺薄?


    侍童瞠目:“真有這種人?真有這種事?”


    九幽大帝一旦失敗、一旦曝露,那下場比死還慘。


    什麽人甘冒天下之大不韙、敢將生死置之度外,就為了踐行輕飄飄的一句“替天行道”?


    莫說在混亂不堪的閃金平原,即便在貝迦、在靈虛城,他也沒見過。


    白子蘄轉頭望著東升的旭日,輕輕道:“有一種信念,稱作鴻願。你明白麽?”


    侍童想了半天,搖了搖頭。


    他不明白。


    如果真如白都使所言,九幽大帝這麽做到底圖個啥呢?


    為什麽要替別人除惡,為什麽要替別人懲奸?對自己有什麽好處?


    “你是不是在想,他這麽做有什麽好處?”白子蘄有些感慨,“世人重利,以為天下熙熙隻為利來,天下攘攘隻為利往,概莫能外。那是他們眼識短淺,心念愚鈍。人間有大鴻願者,你單純以利揣度之,是無法理解他的。”


    侍童忍不住道:“世上真會有這種人?”


    “怎麽沒有?”白子蘄順口道,“一百八十年前,淵國叛變。如今記載這段曆史的官書,都把淵王形容為瘋子,說他神智錯亂,陷國於水火,毀淵於一旦。但我讀過真正的內情,這就是個心具大鴻願的人。”


    “您是說,他媲美淵王?”也是個大麻煩?


    “我們判斷一個人,要看他是否言行一致。”白子蘄問他,“自九幽大帝出現,他的行為哪一次不符合自己的標榜?”


    侍童想了半天,搖頭。


    “踐行一兩次,不難;踐行十幾二十次,也不難;踐行上百次呢?如果他以後一直都這麽做呢?”白子蘄正色道,“他就會成為他所標榜的那個人,不偏不倚。”


    侍童脫口而出:“龍神轉世?”


    “傳說龍神是為世間蒼生而隕落。如果九幽大帝認定自己是真龍轉世,他眼下的所作所為都很合理。”


    龍神的偉大連天神都無法否認,天宮甚至專門給它開了一座廟,龍神廟。


    但這廟不在主峰上,也沒有雕塑,隻供一塊神牌,幾百年來人跡罕至。上山的多數遊客甚至不知道它的存在。


    “你們要知道,凡所為凡所念,必有回響。”鴻願也一樣。


    侍童小聲道:“若真如您所言,九幽大帝就是單純想替天行道,您已經推算出他的動機,那麽下一步?”


    下一步,白都使要如何行事?


    熱水燒好了,他趕緊斟茶。


    “找到他的目的,便於推算他的行動。”白子蘄舉杯輕啜一口,“九幽大帝一直宣稱自己要懲奸除惡,那麽我問你,這閃金平原上最大的‘惡’是什麽?或者說,在九幽大帝眼中、在整個閃金眼中,最大的‘惡’又在哪裏?”


    呃……侍童想了半天,搖頭。


    他對閃金平原並不十分了解。


    白七跨門檻進來,正好聽見後一句話,想也不想即問:“爻國?”


    侍童轉頭反駁:


    “我們這一路走來,那些地方的平民一提起爻國,不都羨慕妒忌到兩眼發光,隻恨自己沒能生在爻國當人上人?這怎麽能看作是‘惡’?”


    他又道:“再說,爻國雖是小國,也非一人之力所能對抗!”


    白七卻道:“平民能看懂什麽?”


    白子蘄又喝了口茶水。


    他想說的,並不是爻國,但手下們暫時這樣認定也沒有錯。


    “那麽他在爻國攪風攪雨,製造各種事端,也就合理了。”


    白七:“您說的是賀驍?”


    侍童:“您說的是青陽監國?”


    他二人異口同聲,問出來的名字卻不相同。


    兩人互視一眼,神情都有些奇怪。白七道:“都使大人說了,九幽大帝有鴻願!青陽監國像是替天行道的人嗎?”


    侍童反駁:“那賀驍就像嗎?他隻是個商人!他在天水城左手生意右手買辦,吃拿卡要樣樣精通,你說這種人會立下鴻願?”


    “你倆都不算錯。就算推到這一步,他們依舊都有嫌疑。”白子蘄緩緩道,“我所說的‘鴻願’也隻是一種假設。除了天宮,我在其他地方都沒見過這種人。”


    如果九幽大帝真有鴻願,他就不可能是青陽;可問題在於,白子蘄也不能確定這個假設的前提。


    “單從九幽大帝的目標來看,如果他意在推翻爻國,那麽青陽——”


    他沒往下說,但點了點頭。


    青陽和妙湛天的密謀,不就到了這一步?


    賀驍有一句話說對了,九幽大帝背後是個非凡組織,一定有鬼神的手段。


    這就很符合對青陽的描述,貝迦最年長的老國師,擁有多少神鬼莫測的神通?


    如果九幽大帝是青陽創造出來的人設,爻國覆滅之後,她想幹什麽呢?


    她是不是更有野心?


    還有一句話,白子蘄甚至不敢當著心腹的麵說出口:


    青陽的所作所為,是不是出自帝君的授意呢?


    九幽大帝出現時留下的黑蛟印記,真地和淵國、和盤龍古城當年的黑蛟印記一模一樣麽?畢竟那個記號隻會留存三天,根本沒人能對比出這二者之間的區別!


    如果,如果黑蛟印記與帝君有關呢?


    帝君本來就是龍神的後裔,它能弄出黑蛟印記,暗示自己是龍神轉世,是不是也理所當然?


    再說,重武率軍剿滅狐妖,正好就遇上羅生甲問世;


    薛宗武遇害當天,重武就在不遠處的涿洝。


    種種巧合,都是蛛絲馬跡。


    爻王一直懷疑九幽大帝和黑甲軍就是青陽的人馬,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我這不是衙門查案,不用講究一個罪證確鑿,但有懷疑即可拿下。”白子蘄正色道,“回去天水城後,女神的計劃一旦發動,不管天水城發生什麽,我們第一時間拿下賀驍!”


    天水城是治是亂、是好是壞,他不在乎;


    女神和青陽想掀起滔天的風浪,那就去掀,都跟他無關。


    眼下,他在天水城要捉拿的目標隻有一個:


    賀驍。


    侍從們都沒問,為什麽不拿青陽。


    答案顯而易見:即便是白都使,輕易也動不得青陽。


    這位快要二百歲的前任老國師身上,不知道背著多少貝迦的謎團和忌諱。


    所以白子蘄一定先對付賀驍,拿下了就審。


    賀驍最好就是九幽大帝;如果不是……


    那可就麻煩了。


    他不僅要呈報天宮,還得過妖帝那一關。


    是他插不上手的大麻煩。


    白子蘄眉心的皺紋,一整天都沒舒展。


    幸好,佳訊不斷。


    次日,白十六傳訊又至。


    白子蘄早就練就喜怒不形於色的本事,但看完白十六傳來的條子,還是忍不住拍桌三下,大笑道:


    “好好好!”


    好在哪?侍童等人都等著下文。


    “白十六找到黑甲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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