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書房,聖上陰著臉聽完了曹公公的稟報。


    「確定?」他問。


    曹公公垂首,道:「從永安出身問到江州城那兒,小的是猜的,但觀察那馮內侍的反應,小的應是猜對了。」


    聖上重重捶了下扶手。


    「真是好手段,一個接著一個!」聖上咬牙道。


    順天府查陳米胡同,本身是查道衡,道衡和尚與王六年是同夥,此事板上釘釘。


    邵兒行事混亂、出格,這不假,但他流連陳米胡同,本身亦是「算計」。


    這些人都是一路的,以李汨為幌子,實則背後另有其人。


    那人的目的僅僅是邵兒嗎?


    不,是通過邵兒,盯著他這把龍椅。


    那他們挑撥邵兒與徐簡的關係,也就一點都不叫人奇怪了。


    邵兒身邊,都是什麽豺狼虎豹!


    前有耐不住心思、想要把邵兒從太子之位上拉下來的人,後有連太子之位都不在意、想把他這個皇帝都拖下來的。


    「查下去,」聖上道,「非得把人挖出來不可!」


    曹公公應下。


    聖上不由又擔心起了李邵,剛要問兩句,外頭突然稟告,說是太子來了。


    曹公公出去把人迎了進來。


    李邵與聖上行禮。


    聖上問:「退燒了嗎?你來見朕,可是自己想明白了什麽?」


    「兒臣身體好多了,讓父皇擔心了,」李邵說完,看了曹公公一眼,又問道,「兒臣聽說曹公公把馮內侍帶走了,不知他犯了什麽事?」


    聖上沒有直接回答,反而道:「你先回答朕,你怎麽就會認為徐簡裝傷?你去圍場,是你想打獵,還是想試徐簡?」


    李邵一心找馮內侍,卻被聖上繼續追問,一時麵上不大好看:「您的意思是徐簡沒有裝傷?」


    聖上從大案上拿了徐簡那折子,讓曹公公交給李邵。


    李邵不知何意,接過來一看,唇角抽了好幾下。


    真是,巧舌如簧!冠冕堂皇!


    父皇喜歡聽什麽,徐簡就說什麽。


    「他……」李邵衝口想說,對上聖上銳利的目光,心裏一虛,到底還是改了口,「他救了兒臣,兒臣很是感激,他與那黑熊搏鬥的樣子,著實不像有傷在身。」


    李邵這番推卸,聖上聽著並不滿意。


    可這一次,他沒有駁斥什麽,麵上看不出具體情緒,問道:「半夜裏狀況緊急,朕也是聽曹公公說一些、小於公公說一些,早上又聽禦史、陶統領他們講了講,但他們畢竟都是後來的,起先林子裏的狀況,也隻有你最曉得,你慢慢跟朕說一說。」


    話已至此,哪怕李邵萬分想知道馮內侍的狀況,也按捺住性子,把來龍去脈都說了一遍。


    父皇先入為主,信了徐簡的那些,此時他必須把局麵扳回來。


    想著這些,李邵開口,自然是往對徐簡與林雲嫣不利的事情上說。


    「兒臣是想去圍場,但也沒想到昨日就去,您讓曹公公來禮部傳話、等所有人準備妥當時都已經中午了。」


    「冬日本就天黑得早,兒臣實在著急,寧安卻拖拖拉拉的,在城門口還下了車,耽擱了好一會兒,引得老百姓都張望了。」


    「迎麵遇著那黑熊時,徐簡那兩個親隨讓侍衛去尋人,其實他們本事高強,完全可以把那黑熊引走。沒有兒臣這個累贅在,他們更好對付那畜生。」


    「兒臣在裏頭都繞暈了,突然看到徐簡趕到,當下十分驚訝。您是沒有看到,他背著光來的,突然從坡上騎馬衝下來,兒臣幾乎以為是神兵天降。」


    「他那身手


    ,一點不似有傷在身,那熊瞎子完全不是他的對手,一把鏟子就讓那畜生團團轉。兒臣當時真的吃不消了,想說讓親隨帶兒臣先走,徐簡又不答應。明明是他自己的親隨,有沒有能耐,他還信不過嗎?」


    「後來天黑了,兒臣又冷又餓又乏,得虧那熊瞎子被砍去一條胳膊,好幾次兒臣都覺得那畜生已經抓到兒臣了。」


    「再後來,禦林們陸續趕到,合力殺了那畜生,兒臣一口氣鬆懈下來,再睜眼時已經被送到圍場外頭了……」


    「兒臣說的都是實話,兒臣沒傷沒痛的人,在林子裏爬了一天都撐不住,徐簡若真有傷,他怎麽和那黑熊鬥?」


    李邵說了一長串,口幹舌燥的,拿起茶盞就喝了。


    曹公公見狀,恭謹與他添茶,心底裏長長歎息一聲。


    別看聖上麵色不顯,但曹公公能猜度出他的心情。


    聖上心情糟透了。


    因為殿下講郡主「拖拖拉拉」,無疑對上了他之前稟報過的「馮內侍的挑撥離間」。


    殿下聽進去了挑撥,那在聖上麵前提及郡主,殿下抱的不就是要讓聖上也對郡主不滿的想法嗎?


    這番話從最初就立場分明了,後頭的那些,把輔國公說得英勇無雙,豈會是好話!


    可殿下指出來的那些,國公爺與郡主在此之前就給了聖上答案了。


    不是被問起後補充答案,而是早就回答過了,再讓聖上看到問題……


    這一前一後的順序反了,落在聖上心裏,感覺完全不同。


    李邵話裏的意思,連曹公公都聽得出來,又怎麽能瞞得過聖上?


    「你武藝遠不及徐簡,韌性也遠不及他,他十四歲能單槍匹馬與軍中將士們打車輪戰,打得人人服氣,靠得不僅僅是武藝,還有韌性,屏住一口氣不鬆懈的堅持,」聖上深深看著李邵,道,「邵兒,你沒吃過那種苦,你不理解,朕不說什麽。


    朕隻告訴你,沒讓人護你先行離開,不是徐簡不想,而是不能,那隻熊瞎子的目標一直都是你。」


    李邵麵紅耳赤。


    父皇在這時候這麽誇讚徐簡,落在李邵耳朵裏,與駁斥他沒有任何區別。


    仿佛是兩個大耳刮子似的,扇得他耳朵嗡嗡作響。


    而最後一句話,讓李邵又愣住了。


    熊瞎子的目標是他?


    他怎麽沒有看出來呢?


    不是,徐簡連這個都胡說八道了?


    李邵情急著想要反駁:「兒臣又沒有招惹那畜生,怎麽會……」


    聖上卻對他擺了擺手。


    徐簡盡力了。


    熊瞎子體力不支,被徐簡砍去一條胳膊後,它都在禦林的圍剿之下堅持了那麽久,甚至還反手傷了幾十號人,這麽一頭畜生,哪怕徐簡真的身強體壯無病無痛的,都不敢說能應對得更好。


    「你提寧安,」聖上揉了揉眉心,圍場事情問過了,現在的重點是那心懷不軌之人,「你無端端提寧安做什麽?」


    李邵語塞:「這……」


    他為馮內侍來的,但他總不能說,是馮內侍的話讓他意識到寧安的小動作吧?


    聖上繼續問:「朕還是很好奇,你為什麽會覺得徐簡傷好了?他在裝?你親眼看到徐簡活蹦亂跳了?」


    李邵張了張口。


    他沒有看到,但馮內侍使人跟著徐簡,在彰屏園看到了。


    聖上不用李邵發聲,隻看他反應就明白許多,直接問:「是那個姓馮的太監,對嗎?他告訴你徐簡裝傷,也是他跟你提寧安。」


    李邵的呼吸一緊。


    他是害怕的,被父皇這麽逼問,李邵怕得


    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可內心深處,他也知道,雞皮疙瘩之下還有激動與興奮。


    多刺激啊,多喜歡啊!


    每品嚐一次都會血液沸騰,那這一次,他能全身而退嗎?


    他要怎麽和父皇解釋……


    「兒臣,」李邵的喉頭滾了滾,嘴唇顫著,緊張與刺激交雜在一起,「兒臣去圍場,不是為了試探徐簡。


    兒臣是聽說他傷好了,可他卻隻上朝點卯,沒有依您的意思、隨兒臣觀政,想來應該是新婚燕爾,他想多陪陪寧安。


    正好兒臣想去圍場,想打些野味給您和皇太後,讓徐簡跟著去,一來是讓您放心,二來想著他們夫妻去圍場也是消遣。


    兒臣其實也想過,徐簡可能也要一個契機,別腿傷好了,他反倒因為心病不敢揚鞭……」


    一旦起了頭,之後的話就如流水一般,慢慢順暢起來。


    「都是些稀裏糊塗的念頭,兒臣很清楚,這個時節很難打到野味,隻能碰運氣,」李邵摸了摸鼻尖,「所以,當兒臣看到那頭鹿時真的特別高興。


    那頭鹿一看就肥壯,烤起來很香,兒臣一門心思都是把它帶回來,最後越追越深。


    可惜沒追上。」


    聖上閉上了眼睛。


    耳邊,不再是李邵的聲音,而是葛禦史在金鑾殿裏的慷慨激昂。


    「寒冬、臘八,是什麽讓殿下在這等時候非要去圍場狩獵的?是想給聖上、給皇太後再獵兩頭鹿回來嚐嚐肉腥味的孝心嗎?!」


    孝心啊……


    邵兒的孝心,在這時候表露出來,是真心,何嚐又不是手段呢?


    幾個時辰前感受到的事,此刻又體會一番,這滋味……


    「那姓馮的太監,」聖上睜開眼,直直看著李邵,「你不是想知道他為什麽被帶走了嗎?他和王六年是一夥的,明白了嗎?」


    李邵的腦袋轟了一聲。


    有那麽一瞬,他都沒反應過來王六年那人,下一瞬他領會過來,愕然看著聖上。


    他不敢信,他怎麽能信?


    他身邊的內侍,竟然和王六年是一路人?


    可父皇不會騙他,父皇會這麽說,自是有證據。


    「為什麽?不應該啊?」李邵喃喃著,什麽刺激、激動、興奮都在頃刻間被吹成了齏粉,他顧不上那些了。


    「你是皇太子,你說為什麽?」聖上反問,「他讓你琢磨徐簡的傷,為的是什麽?


    朕原就跟你說過,徐簡是你往後得力的臂膀,所以,會有無數人想要挑撥你與徐簡的關係。


    邵兒,你得分清楚,誰是真心向著你的,誰又在害你。」


    李邵遲遲無言。


    馮內侍在害他?徐簡反倒護著他?


    嘴上無聲,心裏卻在尖叫。


    也許馮內侍真的被曹公公抓到了把柄,可徐簡那人,李邵可以千真萬確地說,徐簡對他心存惡意,徐簡絕對想拿捏他,徐簡在思量的、謀劃的那些,與父皇看到的不一樣!


    但他說服不了父皇。


    他沒有證據!


    父皇不信他,父皇更信徐簡,這一本折子,是的,他手邊的這一本折子,虛偽至極,就像徐簡那個人,道貌岸然!


    偏偏父皇就吃徐簡那一套!


    見李邵麵上各種情緒翻湧,聖上也不想繼續與他說什麽大道理。


    說得再多,也要靠邵兒自己悟。


    「你先退下吧,」聖上道,「回東宮去,外頭冷,當心夜裏再起熱,身子養好最要緊。」


    李邵聞言,隻能壓著不忿,起身告退。


    曹


    公公送他出去,見李邵遲疑,還是道:「那馮太監肯定和王六年是一夥的,殿下,這些人居心叵測。」


    李邵看了他一眼,含糊地點點頭,走了。


    曹公公目送他,再回到禦前,就見聖上靠著椅背,眉宇之間全是疲憊之色。


    「聖上,」曹公公斟酌著,「盯著殿下的人太多了。」


    「他這個身份,這都是他需要承擔的東西,」聖上睜開眼睛,道,「皇兄、大哥他在的時候,難道沒有被人盯著嗎?他甚至為此丟了性命!」


    皇位不是那麽好坐的,無論是已經坐在上麵了,還是以後會坐在上麵的。


    得繃緊一根弦,得小心再小心。


    邵兒的路比其他儲君都好走,史書上那麽多皇位傳承,有幾個不是在兄弟搏殺間拚出來的血路?


    即便是他李沂,他不是主動參與進來的,卻也是親眼看著兄弟們爭鬥,在那些謀算之下,他失去了夏氏,一步步走到今天。


    邵兒走著最好走的路,卻沒有好好走。


    能力不足嗎?


    聖上不那麽覺得。


    更糟的是心性,是把江山扛起來的勁兒,邵兒從頭至尾沒有繃緊過弦!


    「他需要磨礪,」聖上道,「朕再不好好磨磨他,就有別人來磨他了。」


    曹公公心頭一顫,下意識問:「您的意思是……」


    聖上拿過徐簡的折子,從頭至尾又看了一遍。


    「朕這會兒倒是很想和徐簡談談,」聖上道,「可惜他得養著,朕再召他進宮,寧安就真不高興了。」


    曹公公訕訕。


    他從國公府回來,自然不會與聖上提郡主情急了抱怨,但聖上豈會不了解?猜也猜得到。


    「去召誠意伯。」聖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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