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如期來至。


    小段氏苦夏,上了年紀又不敢多用冰,連飲子都隻能稍稍放涼而已。


    今年夏天又格外熱,著實不太舒服,但她心情格外好。


    近些時日,家裏好事不少。


    老實巷賺錢,所有的宅子都租出去了,十分緊俏。


    照著與輔國公約定好的分成,陳桂前幾天送了這個季度的收成來。


    這些收成不進公賬,陳氏雖覺得沒這個必要,但老夫人與林雲嫣早就定下的事,她一個管錢的也不會胡亂置喙,另尋了靠得住的戶名換了銀票,都交由小段氏保管。


    銀票捏在手裏,心裏就踏實多了。


    小段氏還與林雲嫣商量,銀票好攜帶,但真論實在,還是換作金子最實在。


    李汨那等身份,最終存的也是金磚。


    隻可惜,人沒了,金子沒帶走,也沒留給那個年幼的兒子。


    林雲嫣也喜歡金子,還喜歡分開放金子。


    雞蛋不能在一個籃子裏。


    生輝閣的地底下埋了,餘下的得藏去別處,以免遇著麻煩時被一鍋端了。


    手上現錢多,小段氏置辦兩個孫女的婚事也越發有底氣。


    林璵先去通了氣,讓餘璞私下請了翰林院裏的井謙井大人做媒,亦主持男方婚儀。


    井翰林為官多年,與林璵私交不錯,這一批新來的庶吉士中,他最看好的也是餘璞。


    聽聞餘璞要與誠意伯府大姑娘議親,井大人又是驚訝又是感歎,笑著接了這事。


    八字合出來前,兩方都不聲不響的,直到結果出了,消息才傳開來。


    餘璞邁進衙門後,接連受了一圈道賀,一整個上午都紅著臉。


    當然,也並非沒有質疑之聲,但聲音都在背地裏。


    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同僚,真沒有哪個是愣頭青,自己要當刺頭、或者是被人當槍使,敢當麵說些不好聽的。


    餘璞多多少少聽說了一些流言。


    攀高枝嘛,議論起來定然不會好聽,有說他心機的,也有嫉妒的。


    井翰林為此想要寬慰餘璞兩句,卻發現根本用不上。


    左耳進、右耳出,餘璞聽過就算。


    「有預想到,也就有準備,」餘璞通透,「我知自己是什麽樣的,誠意伯府以及林大姑娘知道我是什麽樣的,就夠了。」


    兩句話說得井翰林認同極了。


    這份心性與實在,難怪會得這種機會。


    轉頭,井翰林私下又與林璵誇讚了一番。


    媒人說親,有說得好的、當然也會有說得不好的,往後日子真過不下去,尋常來說,也不會牽連到媒人。


    可既然站出來保媒,誰又能不盼著自己說親的婚姻和和美美呢?


    一群官老爺,往後見麵吹噓,說官場功績是最沒意思的,官運越好、嘴上就越要謙虛,想吹也隻能吹吹兒孫功課,在此之外、最最上乘的當屬「保媒」。


    保的都是好姻緣,出去吃茶做客,各家都要高看一眼,沾沾喜氣。


    井翰林想,這一回,他應該能保出一樁良緣來。


    如此積極著,事情辦得也快,井翰林幾乎是推著婚事走,也幾次與林家商議。


    旁的其實都好辦,唯一欠缺的還是餘璞的家底。


    「多添些壓箱底的錢,」小段氏與幾個兒媳商量,「不在明麵上,也就不用姑爺比照著送聘禮,他們往後手頭也能寬裕些。」


    陳氏自是沒有意見,隻黃氏遲疑著看小段氏。


    黃氏並非不滿老夫人的決定,甚至可以說,她十分感激老夫人的考量。


    正因此,她才更擔心老夫人。


    聘禮、嫁妝,那都是「臉麵」。


    黃氏幾乎可以想象得到,那些長舌的會怎麽說。


    「小氣吧啦的。」


    「果然是庶子所出,嘴上說得再好聽,落到真金白銀上就是這麽明算賬。」


    「毀過一次婚了,差點砸在手裏的賠錢貨,能有地方去就不錯了,還指著老太婆花大錢?」


    「早打發早算數,許國公府出手闊綽,誠意伯府一樣要陪上不少,現在換個窮進士,一來一去的,指不定還能少虧些呢。」


    「說到底就是不心疼,你看之後她給親孫女說門什麽親事吧。」


    老夫人那麽要臉要皮的性子,被人那麽議論,那多戳心窩子呀。


    越想,黃氏越體恤小段氏。


    這時候勸解寬慰全是廢話,通情達理是得了便宜還賣乖,黃氏一時間難免欲言又止。


    林雲嫣就坐在小段氏身邊,一看二叔母的神色就知道她的想法。


    「是該寬裕些,」林雲嫣笑了下,「日子長著呢,庶吉士要搏前程都是一步一個腳印。


    餘大人還有老家那兒的父母長輩要孝順,我們與他既是誠心實意結親,不止是陪嫁上,往後生活上能支持的肯定也得支持。


    能用錢解決的那都是小事,小事上順了,大事上才能更順利。


    等餘大人將來升上去,紅紅火火的,他們就知道您會做‘買賣了。」


    小段氏哭笑不得:「什麽‘買賣,我正兒八經地嫁孫女,叫你說成了人販子。」


    林雲嫣抿著唇好一通笑:「悶聲發大財。」


    這五個字,真對上了小段氏的心意了。


    她不傻,也知道選這麽一個孫女婿會惹來什麽傳言。


    聽著心煩嗎?


    那肯定是心煩的。


    換作一年前,她未必能這麽痛快地舍下這份臉麵,但雲嫣說得對,日子是自己過的,好還是不好,有多少真心,他們自家人都看得到。


    等過個十年二十年的,總能證明她今時今日的選擇是明智的,這就夠了。


    到時候去地底下,見了老伯爺、見了姐姐大段氏以及生養了雲靜父親的古姨娘,還有林家、段家的祖宗大人們,她問心無愧。


    「行,」小段氏笑容慈愛,「我們等著發大財。」


    聽老夫人這麽一說,黃氏那七上八下的心放平了,感激地看了林雲嫣一眼。


    還是郡主嘴巧,挑了個合適的方向把意思說了。


    也因著餘璞那兒拿不出許多貴重東西,便也不用太多的時間去準備,井翰林從中商量著,挑了十月初放小定。


    另一樁讓小段氏高興的事,是林雲嫣和徐簡的婚期定下來了。


    皇太後選了十一月二十八,卡在臘月前,今年內最後一個適合嫁娶的日子。


    這消息,徐簡是聽聖上親口說的。


    他就坐在禦書房裏,聖上一提,徐簡不由愣了下。


    婚期「改」了。


    從來年開春,改在了今冬,從現在算起,幾乎等於縮短了一半。


    其中緣由,肯定是小郡主東拉西扯了些什麽、說服了皇太後。


    看來,之前他「小瞧」小郡主了。


    小郡主急起來,還是有用的。


    見徐簡愣著沒說話,聖上好笑起來:「怎麽?這日子太急了?」


    「不急,」徐簡回過神來,「一直在做準備,別說十一月了,九月都能趕得上。」


    「九月太趕,皇太後不滿意,」聖上大笑,「朕倒


    是想早些讓你們完婚。別家都是自己相看好了、來朕這兒求個旨意,你和寧安不一樣,你們是朕主動賜婚的,朕難得做媒,就想早些辦了,喝一杯大媒的酒。」


    徐簡恭謹著道謝。


    不用聖上提,徐簡心裏也清楚,九月是不可能的。


    九月二十五是先皇後的忌日,也是林雲嫣母親的忌日。


    皇太後那麽講究的人,林雲嫣出閣一定會避開九月,十月裏挑不中,挑出個十一月末,已經算是意外之喜了。


    聖上心情好,便又與徐簡說了旁的。


    「朕聽說,晉王在替你尋覓良醫?」聖上問,「近來右腿感覺如何?有讓太醫再看一看嗎?」


    徐簡道:「一直都是老樣子,前不久請安院判看過。」


    聖上微微頷首。


    不止安院判,徐簡受傷後回到京城,他幾乎把整個太醫院都派去輔國公府了,可惜最終結果不盡如人意。


    太醫們紛紛表示束手無策,徐簡消極過一陣,慢慢也就接受了傷勢。


    聖上自己,也在一次次的詢問裏接受了。


    不能守衛邊關著實可惜,但徐簡是個全才,假以時日,留在京中也能有一番建樹。


    與其回回為了傷情不安生,還是往前看更好。


    可如果有治療的機會,聖上當然盼著他能好起來。


    身強體壯的,對徐簡自己,對朝廷用人,能有更多的可能與方向,更要緊的是,徐簡的腿是因為李邵傷的。


    「有大夫的消息了嗎?」聖上又問,「他要遲遲尋不到那位大夫,朕使人去尋。」


    徐簡答道:「聽說有些進展了。」


    聽了這話,聖上放心了些。


    禦前回完話,徐簡出了禦書房,慢慢往宮門外走。


    晉王那兒確實有進展,前兩天,晉王就使人送了消息來,說是打聽到了嶽大夫的行蹤。


    這比徐簡料想得要快上許多。


    晉王似乎是鉚足了全力,翻山也要把那嶽大夫翻出來。


    更讓徐簡驚訝的是,這天下午,他還在順天府裏與單大人說事,參辰就來傳話,說晉王的人到了輔國公府。


    徐簡忙回府去,見到了那位嶽大夫。


    晉王自己沒有出麵,送嶽大夫過來的是他身邊的內侍。


    花廳裏,葉公公與徐簡問安,介紹了一番。


    「才聽說有嶽大夫行蹤,沒想到這麽快就見著人了,」徐簡笑著與葉公公道,「辛苦王爺了。」


    葉公公應了這句「辛苦」。


    「一打聽到行蹤,有人立刻回京稟報,其餘的沒敢耽擱、追著行蹤找人,就怕遲一步、嶽大夫又去別處行醫了,」葉公公道,「也是運氣到了,沒錯過、正好遇著,就快馬加鞭地把嶽大夫送到了京城。得虧都是千裏馬,要不然還沒這麽快呢。」


    徐簡聽著,轉頭看向嶽大夫。


    這位大夫與陳桂形容的一樣,五十來歲,頭發胡子花白,一雙眼睛銳利。


    「一路顛簸,」徐簡問道,「嶽大夫這麽大把年紀,受罪了。」


    嶽大夫清了清嗓子:「幸好常年走山道,身體吃得消。國公爺,老夫給您看下腿傷。」


    徐簡起身,挪到了偏廳的榻子上。


    沒有其他人在,亦有管事候在廳外,徐簡脫了靴子、掀了長袍、脫了右邊褲子,右腿上的傷痕全露了出來。


    葉公公是頭一次看清楚徐簡的傷勢。


    在膝蓋上側,顏色最深的是一道食指長的傷。


    嶽大夫觀察了下傷痕,伸出手來,指腹用力在附近按了幾下,詢問徐簡感覺。


    一點點診、一點點問,從指腹又換作了手掌,幾處按壓下來,徐簡額頭上都泌了一層薄汗。


    葉公公看在眼中,心想這應該是痛的。


    他不懂這些,隻看傷痕似乎也就這樣,但看反應,又是嚴重的。


    嶽大夫查完了,語氣凝重:「不僅僅是骨傷,也牽連了筋,受傷之初治得不周全,現在養成這樣,再要治就困難許多。不敢說等同於再傷一回,但也要受罪。」


    徐簡輕笑了下,這個診斷結果,在他的意料之中。


    或者說,他就是這麽判斷的。


    「照嶽大夫這麽說,你有把握治了?」徐簡問。


    「不敢說十成十的把握,但有嚐試的價值,」嶽大夫道,「針灸,配以老夫獨門的膏藥,日常浸藥浴,堅持一兩年,能讓您的右腿不至於天一冷就痛,也能使得上勁兒。」..


    葉公公一聽,忙著道喜。


    好話說了不少,卻見輔國公神色淡淡的,沒有什麽歡喜,他不由心中訝異。


    「您……」葉公公斟酌著,問道,「您是有什麽顧慮嗎?」


    徐簡整理了衣著,收拾妥當後,才道:「顧慮談不上,隻是嶽大夫能長時間留在京中?」


    「國公爺用得到老夫,老夫自當全力以赴。」嶽大夫道。


    徐簡道:「腿傷對我影響不小,怎麽治、治多久,好好壞壞的,我心裏也沒有底,得請嶽大夫詳細寫個說明,我也再考慮考慮。」


    嶽大夫聽完,看了葉公公一眼。


    葉公公見狀,便道:「國公爺說得在理,治傷以穩妥為主,多考慮總是沒有錯的。小的還得去王爺那兒複命……」


    徐簡沒有多留他們,讓徐栢送人離開。


    參辰一直沒出聲,等外人離開了,才輕聲問道:「爺,這嶽大夫是真有把握、還是隨口說的?」


    徐簡勾了勾唇,給出了另一個截然無關的答案:「他不姓嶽,不是荊東家說的‘嶽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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