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璞確實緊張。


    他獨自消化了一晚上,模模糊糊睡到天亮,好不容易才稍稍平複下來的心境,在衙門裏看到誠意伯的那一刻,又爆發了。


    林璵也看到了餘璞。


    昨日狀況,陳桂在送走了餘璞後來府裏說了一下。


    一麵說,陳桂一麵笑。


    隻說這位餘大人大為吃驚,又是紅臉又是紅脖子,靦腆極了,同時,看著就有戲。


    不過,顧慮也不少,說是要想一想。


    老夫人聽完,沒有任何不高興,反而十分讚同。


    婚姻是人生大事,她們誠意伯府這兒考量了數月,才讓陳桂把話跟餘璞挑明了,當然也應該給餘璞時間去思考。


    壓著人家答應,一來顯得霸道,二來,也不是一門和睦姻緣該有的模樣。


    再者,若是餘璞二話不說就立刻答應了,老夫人可能反而要猶豫了。


    就怕她們挑的這兒,也有什麽不好的心思。


    說親,真就是來回拉扯的事。


    互相都試探著,前期多想多琢磨,往後過日子才能順利些。


    比稀裏糊塗要好。


    林璵和小段氏都是這麽個想法,因而他並不會催促餘璞什麽,隻是沒想到,兩廂一打照麵,餘大人又鬧了個大臉紅。


    幸好,這裏是翰林院衙門,同僚們不少。


    餘璞謹慎地給林璵問安,就拿政務當由頭避開了,一整天都坐在他的書案後頭奮筆疾書。


    心裏揣著事,手上卻沒有閑著,當然,時不時地腦海裏走個神。


    那麽好的姻緣,那麽好的林大姑娘,怎麽、怎麽會輪得到他呢?


    這合理嗎?


    他是幫過林大姑娘一回,但真的算不得什麽功勞,可這個好事為什麽就落到了他身上?


    一直忙到下衙時分,餘璞都沒有想明白這其中道理。


    同僚們陸陸續續都走了,餘璞知道,誠意伯也離開了,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樣,整個翰林院裏剩下來的人越來越少,而留到最後的,大部分時候都是他。


    餘璞依舊忙乎到了最後一個,甚至,因為他白天走神,多少耽擱些了進程,他離開得很晚。


    天已經黑了,臨近月中,月亮越來越圓,在星子的映襯下灑落大地。


    餘璞關上了翰林院的大門。


    千步廊左右,大部分都暗沉沉的,隻有幾處衙門裏還有人做事,能看到些許油燈光。


    餘璞站在長道邊,目視前方,卻又在不知不覺間停下了腳步。


    這一刻,他想起了書院的一位先生。


    餘璞家境很普通,開蒙時交的束脩銀錢讓家裏很是辛苦,好在他爭氣,考入了地方上有名的書院,衙門和書院的補貼解決了束脩大頭,自家再拚拚湊湊的,最終讓他一步步走向了京城。


    書院裏,最照顧他的那位先生姓包。


    包先生曾給他們那些寒窗學子們講過,正因為前路太擠了,才要抓住所有能抓住的機會,而這個「抓」亦不是說走歪門邪道,而是做好自己的準備。


    科舉公平,亦不公平。


    你比別人多背了幾道經義,它們出現在了考卷上,你就能比沒有背過的多對這幾道題。


    沒人知道考卷上等著你的是什麽題,但隻要你背得夠多、記得夠廣,你就不會「不公平」。


    策論也是一樣。


    準備得更多,思考得更多,你才能讓科舉變得「公平」。


    「不要去想為什麽考了這篇、沒有考那篇。」


    「隻需要想你已經拿到的題目。」


    「你準備過嗎?你能答


    出來嗎?你能以此寫一篇好文章,就不要去想為什麽你準備了、別人會不會沒有準備過?」


    「你能寫得精妙,是因為你在這寒窗十年裏,沒有虛度。」


    餘璞當時都聽進去了,他是他們書院裏學得最刻苦的學生,而他現在能站在這兒,也證明了他走得對。


    夜風吹來,吹散了雲層,本被遮擋著朦朦朧朧的上弦月一下子現出了模樣,清亮又皎潔。


    餘璞抬起手,用力在臉上揉了揉。


    道理就是這番道理。


    他在學問上能理解的道理,怎麽在人生大事上就暈乎起來了呢?


    其實,哪有那麽多的為什麽?


    他不該去想自己占了先機,不該去琢磨他比別人多了「機會」。


    他該明白,是他的努力、他的沒有虛度,讓他抓到了機會,如果他沒有考中,如果他不是認真在翰林院裏做事,即便他偶然幫過林大姑娘,也不會有「議親」。


    新的題目已經明明白白擺在了他的眼前,他要做的是拿起筆、盡自己所能地寫一篇好文章,而不是想為什麽這題給他了。


    寫文章難嗎?


    做誠意伯府的姑爺,難嗎?


    不難的,那麽好的伯府,那麽好的大姑娘,他盡心盡力去做,和念書時一樣刻苦、用心,能對得起伯府的器重、大姑娘的欣賞,這不就行了嗎?


    其他的問題……


    是,婚姻大事,必然還有許多問題,但一樣樣去解決,一定都能解決。


    這麽一理順,餘璞長長舒了一口氣。


    而後,他自然而然地又想到了林大姑娘。


    若沒有記錯,大姑娘閨名「雲靜」。


    他想,真是人如其名。


    這一夜,餘璞睡得比前一夜好太多了。


    待天亮時,他把寫好的家書送去驛站,請驛官快馬送回家鄉去。


    再邁入翰林院時,餘璞也沉穩很多,麵對林璵恭謹行禮,沒再把自己弄得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了。


    林璵一看他這樣子,就知道餘璞自己想明白了許多。


    沒有催促什麽,衙門裏也不是個說家常的好地方,林璵隻淺淺笑了笑。


    餘璞的臉還是紅了。


    沒有那麽誇張,隻隱隱燒得慌,他明白是叫伯爺看穿了,便鼓足勇氣道:「晚些我去生輝閣,再拜訪下陳東家。」


    林璵頷首。


    待日頭偏西,陳桂正在家裏逗一雙兒女耍玩,等著一塊吃晚飯時,廖子急匆匆尋上門來。


    「餘大人找東家,人已經在生輝閣了。」


    陳桂一愣,而後眼睛一眯,樂嗬嗬笑了起來。


    陳桂急忙趕回了鋪子裏,順著樓梯上去,看到了雅間裏的餘璞。


    餘璞坐在桌邊,心神很靜,也十分放鬆。


    陳桂見狀,一下子有底了。


    原想著最多三五天,沒想到,就兩天!


    陳桂與餘璞打了招呼,麵對麵坐下,沒讓餘璞招待,自己添茶。


    稍稍沉默之後,餘璞先開了口:「陳東家,我也一樣開門見山吧,我、我想和大姑娘議親。」


    饒是心裏有底,真聽了這句話,陳桂還是有一股子舒暢之感。


    哎呀,真好啊!


    他陳桂,也當了一次媒人。


    而且,餘大人這兩天到底想了什麽,與那天緊張又不好意思的樣子差太多了。


    臉沒紅透、脖子也白淨。


    哦,耳朵沒藏住,是紅的。


    陳桂樂得直搓手,道:「餘大人願意就好、願意就好。」


    最要緊的


    話說出來了,餘璞喝了口茶,壓了壓噗通噗通的心跳。


    別看他麵上看著還穩,其實心裏遠沒有那麽平靜。


    「我是這麽一個想法,」餘璞頓了頓,繼續說,「東家也知道,我父母並不在京裏,婚姻大事總要由父母點頭應允,我今早送信回鄉、與他們提了這事。」


    陳桂對此很是認同。


    成親之事,沒有越過父母的道理,兩地說親,麻煩是麻煩、也容易耽擱,但很有必要。


    而且,陳桂確實有了一絲好奇,餘大人怎麽突然就想通了?真是伯爺在翰林院裏給足了壓力?


    他這麽琢磨,也就這麽問了。


    餘璞沒有藏著掖著,哪怕很不好意思,他也把自己的思考與想法擺了出來。


    與林大姑娘說親,是他高攀,哪怕是女方主動開口,也改變不了這一點。


    他一個新科進士,除了學問與勤勉之外,能奉上的也就是「誠懇」了。


    要讓府裏看到他的真誠。


    他想與大姑娘結親,不是奔著各種攀附的好處,而是,他真心實意想著之後能與大姑娘過好日子。


    誠意在一些人眼裏可能並不值錢,但餘璞想,在誠意伯府裏,誠意價值千金。


    陳桂聽得很認真,聽餘璞的迷茫以及思索,以及最後的結論。


    不由自主地,他鼓起了掌。


    這是他的習慣了。


    恩科之前聽了那麽多學會詩會,聽到精彩處就鼓掌。


    反倒是餘璞,自打入仕後就沒再參與過那些,一時之間有些愣怔,而後領悟過來,道了聲謝。


    陳桂又問:「還有別的想法嗎?」


    餘璞知道陳桂指什麽。


    身份家底就在這兒了,即便父母聞訊後急忙從家中趕到京城,他們也弄不明白侯府辦婚事的議程。


    他搖了搖頭,道:「都聽府裏安排。」


    陳桂頷首。


    他想盡快把好消息送到府裏去,就沒有多說什麽,隻讓餘璞放寬心,一定能順利周全起來。


    送走了餘璞,陳桂沒有耽擱,立刻去了誠意伯府。


    載壽院裏,小段氏剛用完晚飯。


    林雲嫣作陪,扶著她在院子裏走動消食。


    院子裏養了不少花卉,香氣浮動,祖孫兩人說了會兒花,又把話題轉到了餘璞身上。


    「他能自己想通最好,若想不明白,我也隻好作罷了,」小段氏低聲說著,「嫁女兒,沒有上趕著一定要嫁誰誰誰的道理。我能舍得出這張老臉,我也怕姑爺不好好待雲靜。」


    林雲嫣聽得直笑:「您真能舍得出臉麵?」


    小段氏腳步一頓,哭笑不得。


    重點是這個?


    林雲嫣被祖母嗔了兩眼,道:「您放心,餘大人是實在、誠懇,並不是榆木腦袋……」


    正說著,一婆子從院外進來,身後還跟著一人,正是陳桂。


    小段氏看到陳桂,眼神一亮。


    等陳桂問了安,她攔住陳桂沒讓他立刻開口,自己道:「讓我猜猜,我看你這精神奕奕的樣,是我想聽的好消息吧?」


    陳桂點頭:「您說得是。」


    小段氏「哎呀」一聲,歡喜不已。


    阮嬤嬤等人忙順著給小段氏道喜,一時間院子裏全是笑聲。


    小段氏笑得合不攏嘴,很想聽聽那餘璞到底是怎麽說的,卻也沒有立刻讓陳桂細說,隻催促清翎道:「去青樸院把二郎媳婦叫來,她的得意女婿,她最該聽。」


    清翎歡歡喜喜應聲,提著裙子跑到院門旁,就聽得郡主喚她。


    「把大姐一塊


    叫來,她也必須來聽。」


    清翎撲哧笑了,「噯」地應了一聲。


    最後,坐在載壽院裏的不止黃氏與林雲靜,還有聽到消息要來湊熱鬧的林雲芳、以及看著林雲芳的陳氏。


    林雲靜原本不願意來,這種事情,祖母、母親她們聽著就是了,哪有她自己來聽的道理?


    偏清翎傳話時說了「郡主交代的」,母親與洪嬤嬤都跟著堅持上了。


    「多了解下總不會錯。」


    「上次就吃了不夠了解的虧,這次都要出主意。」


    「我的想法始終是我的想法,婚事卻是你的,不要猶豫著不說實話。」


    「我盼著你好,不是我想的‘好,而是你真的過得好。」


    溫言細語的,饒是林雲靜臉皮薄,也架不住母親這麽勸,跟著一塊來了。


    哪知道一落座,她還沒聽陳桂說什麽,先被林雲芳那活絡東西擠眉弄眼一通,這麽笑話過了,她反倒沒那麽羞了。


    陳桂仔仔細細把剛剛餘璞說的那些話,都轉述給了在座的。


    說正事時,即便是林雲芳,也沒有胡亂插話,聽得很是認真。


    等陳桂說完,小段氏的笑容從喜悅轉為了坦然。


    她知道,這是因為她心底裏踏實。


    他們重新替雲靜挑的新姑爺,讓她完全能夠放心下來。


    「是個好孩子,」小段氏道,「真不錯。」


    陳桂附和地點了點頭。


    他知道餘璞不簡單,能在科舉中脫穎而出的就沒有一個簡單人,但接觸得越多,他就越佩服。


    這樣的年輕人,假以時日,一定能有一番建樹,而且,餘璞不會忘本。


    這麽想著,陳桂看了林雲嫣一眼。


    他想到了劉靖。


    同樣是寒窗中舉,同樣是以新科身份娶高門貴女,但最後的結果會截然不同。


    論文采、論當官的能力,餘璞真不如劉靖,但這份懇切與真誠、這顆感恩之心,清清楚楚地在餘璞身上。


    這時,小段氏看向黃氏:「二郎媳婦,你看呢?」


    黃氏笑著沒有說話,卻是深深望著女兒:「雲靜,你的想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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