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雲嫣坐了下來。


    看得出來,徐夫人的精神比前一回差多了。


    這也是難免的。


    兒子突然遇著這些事情,誰能不動搖、不揪心?


    反倒是劉娉,慌亂歸慌亂,卻能挺得住。


    就像徐簡與林雲嫣提過的那樣,劉娉有一股子韌勁。


    這麽想,林雲嫣也就這麽說了:「我聽國公爺提過你,他說你雖是年輕,卻有韌性。」


    劉娉的臉頰倏地紅了。


    大哥真的這麽誇過她嗎?


    韌性?她真有這種東西?


    她自己真的一點也不知道……


    林雲嫣笑了笑。


    劉娉的韌性,與尋常說的堅毅、篤定、一往無前,其實是不一樣的。


    她偏向隱忍與習慣。


    從前,徐夫人出事後,劉娉同樣渾渾噩噩、婆家娘家平衡得很艱難。


    她無法勢大力沉地去破局,去撕開一道口子來,她隻是本能地兩手都想抓,再苦再難也自己熬著。


    徐緲看著小女兒,目光溫柔:「我們阿娉很厲害。」


    劉娉的臉更紅了,緊緊握著母親的手:「我想更厲害些。」


    那樣,才能讓母親走過這次的難關。


    夏嬤嬤替她們都倒了茶水。


    寺中粗茶,略顯寡淡。


    徐緲雙手捧著,小口小口地喝,眼神有些散,可見心神亦散著。


    林雲嫣看在眼中。


    那些勸解的大道理,想來徐簡、劉娉他們都說了不少,徐夫人也不是聽不進去的人。


    真聽不懂、或者不願意懂的人,此時此刻該是胡攪蠻纏的、吵吵鬧鬧著,一定要這樣那樣。


    徐夫人不吵不鬧。


    也正是因為她心裏通透了,知道什麽可為,什麽不可為,才會愈發焦心與痛苦。


    越明白輕重,越揪著心腸。


    偏偏,她現在連真切的情緒都不能表露出來。


    她麵前的兩人,都是迅兒的對立麵,她若為迅兒落淚、痛心,麵前人亦會難以自處。


    她得把所有的情緒都關在心裏。


    林雲嫣看得明白。


    這時候,再說道理隻是增加負擔,而再多的勸解同樣如此。


    林雲嫣要和徐緲說些別的。


    「上回跟您說,我與國公爺定親不久,還不怎麽了解他,」林雲嫣彎著眼淺淺抿唇笑了笑,羞赧之色從麵上滑過,留到最後的是坦然與大方,「我近些時日與他又見過幾次,我好像多了解他一些了,您想聽嗎?」


    徐緲聞言,微微一愣。


    便是劉娉也露出了驚訝之色。


    她以為大嫂會圍繞著哥哥的案子說事,結果,卻是要說大哥?


    徐緲當然會給林雲嫣麵子:「真的?說給我聽聽。」


    林雲嫣說得很慢,說一會兒,想一會兒。


    「他酒量很好,什麽酒都能喝,我上回給他送宮裏賜的古月貢酒……」


    「他不怎麽吃魚蝦,並非不喜歡,而是太費事了。他從前念書、練功,時間壓得很緊,沒那麽多工夫好好吃。」


    「現在空閑下來,這習慣也沒全改了,不過廚娘也知道這些,會做魚肉丸子、蝦肉丸子,煮湯很好鮮。」


    「雨天總是不好過,尤其是這幾天,又潮又冷的,得拿手爐捂一捂腿才能舒服些。」


    徐緲聽得很認真。


    一開始,更多的是給林雲嫣捧場,漸漸地,她完全沉浸進去了。


    對於阿簡,她的了解真的太少了,很多時候有心無力。


    但漸漸地,通過林雲嫣的講述,那個她本該熟悉卻十分陌生的徐簡,一點點地,在她腦海裏「形象」了起來。


    她想要多聽一些。


    心神放在這一側,徐緲根本沒有去想,林雲嫣為何會這麽了解。


    未婚夫妻,僅僅賜婚後這些日子裏的幾麵之緣,真就能了解這麽多嗎?


    劉娉倒是想了一瞬,卻也僅僅隻是一瞬。


    一來,她年紀小,沒有這種經曆。


    二來,她被林雲嫣的眼神吸引住了。


    大嫂在講到大哥時,眼睛裏碎碎的、都是光。


    那些光裏,是信任與歡喜。


    落在她這兒,也同樣感染了她,讓劉娉不由自主地想要再多聽一些。


    夏嬤嬤時不時添些茶水,背過身去時眼眶濕漉漉的。


    郡主真好啊。


    難怪國公爺說,要讓郡主來寺裏陪一陪夫人。


    林雲嫣絮絮說了許多。


    當然不可能是他這些時日裏的發現,更多的都是從前日積月累裏的心得,她挑了些說給徐夫人聽。


    說了差不多三刻鍾,她道:「暫時就隻有這些,等以後我有什麽發現,再告訴您和娉妹妹。」


    徐緲的心暖暖地,應了聲「好」。


    林雲嫣又眨了眨眼睛:「我說的這些,你們也別告訴國公爺,他一準笑話我。」


    徐緲莞爾。


    小兒女的情誼,多美好啊。


    「我也沒有別的能交換的,」徐緲回憶了一會兒,終是開口道,「我給郡主說說阿簡還在我肚子裏時的事情吧。


    我懷他的時候,起先沒吃什麽苦,很少反胃,胃口也不錯,很是安穩,一直到我能感受到他的時候,他的動靜都不大。


    我就和嬤嬤們說,父親可能要失望了,這麽文氣乖巧,怕不是個姑娘家,嬤嬤們都笑話我說不能這麽算。.


    到差不多八個月的時候,他突然就改了性子了,橫衝直撞、拳打腳踢,每天都鬧騰極了。


    這一鬧,險些把我鬧傻了……」


    說著說著,徐緲頓了頓,眼淚含在眼眶裏,她抬手抹了一把,又繼續說。


    其實,這麽多年了,她很少去回憶懷徐簡的那一年。


    初為人母又分離,那種痛苦的滋味很不好受。


    她怕痛,所以不去想。


    可今日,大抵是情緒混沌間想要尋個破口,她難得提起了這些。


    林雲嫣和劉娉都聽得仔細,既是關心徐簡,也是關心徐緲。


    能夠支持徐緲的方式並不多,這是她們眼下最能做好的。


    時近中午。


    李邵回宮了。


    從北宮門進來,一路往南,直直朝著禦書房去。


    曹公公得了消息,揣度了聖上想法之後,舉著傘急匆匆去接,行到一半就遇著迎麵而來的太子殿下。


    李邵渾身都濕透了,小內侍跟在後頭,打傘也不是、不打傘也不是。


    曹公公便道:「殿下怎麽這般模樣?」


    「父皇在禦書房嗎?」李邵問了句,許是淋雨的緣故,他的聲音有些啞,「父皇是不是氣著了?我先去見他。」


    曹公公道:「聖上確實很生氣。」


    旁的,他也不多提,更沒有說讓李邵先收拾下儀容。


    真讓殿下回東宮收拾妥當了再麵聖,聖上心裏的火氣能更大上三成。


    一麵給李邵引路,曹公公一麵問:「小的聽說,您去永濟宮了?那、那不是您該去的地方。」


    不久前,殿下的行蹤傳到了禦書房。


    聖上


    得知太子去了永濟宮,生氣之餘,詫異也多,卻沒讓底下人去永濟宮「請」人。


    沒那個必要。


    他就想知道李邵自己什麽時候肯露麵。


    李邵見曹公公問,卻不答,隻悶著頭走。


    待到了,曹公公先進去通稟,李邵站在廊下,深深吸了一口雨氣。


    李浚骨子是個瘋子。


    李邵看出來、也聽出來了,他那個被關久了的三伯父就不正常!


    當然,也許是本就瘋,才會被關起來。


    因與果,李邵說不太清楚,但這個大的結論,已經沉沉落在了他的心底。


    一個瘋子,能教他什麽好東西?


    李邵嗤之以鼻。


    真聽李浚的,那他也得成個瘋子。


    他是堂堂皇太子,他為什麽要學李浚那個瘋相?


    禦書房內,聖上按了按眉心,道:「讓他進來,你守在外頭,別讓人隨便進來。」


    曹公公應了。


    李邵進到裏頭,二話不說,先跪下了。


    他垂著腦袋,任由水珠子順著頭發臉頰落到地磚上。


    聖上靠著椅背,沒叫起,也沒問話,就這麽讓李邵跪了兩刻鍾,他才放下批折子的禦筆。


    「你自己交代,還是朕問你答。」聖上問道。


    李邵動了動脖子。


    他跪得很難受。


    從小到大,他挨罰的次數有限,罰跪更是很少能跪這麽久,偏還渾身透濕,跪得骨頭皮肉都難受極了。


    可他之前沒有挪動一下,他很清楚,此時此刻,他就得這麽跪。


    「您問吧,」李邵道,「兒臣心裏亂糟糟的,不知道從哪裏開始說。」


    禦書房裏,便是父子之間的問答。


    「那宅子的底細?兒臣不清楚,跟著劉迅去的,兒臣那時候沒有想那麽多?」


    「昨晚上就是喝多了,他們來搜查,兒臣一點不知道,等醒來時人已經在順天府了。」


    「是,兒臣離開順天府後就去見了二伯父。那時候宮門還沒有開,兒臣心裏慌亂,知道自己做錯了事,本想讓二伯父替兒臣向您求情,二伯父訓了兒臣一頓,他說錯了就是錯了,讓兒臣來給您認錯。」


    「為什麽去永濟宮?」李邵吞了口唾沫,道,「兒臣就是想知道,犯了大錯的皇子會是什麽樣的。」


    聞言,聖上眉頭一跳。


    這個答案,確實出乎了他的意料。


    「那你在永濟宮裏看出什麽心得來了?」沒有直接質疑,聖上順著李邵給出的答案,又追問了一句。


    李邵深吸了一口氣:「不好,被關在永濟宮,很不好,那裏,很荒涼。


    同樣是皇家宮室,永濟宮沒有人氣,那股子沉悶……兒臣雖沒有去過冷宮,但想來冷宮裏也不過如此。


    兒臣進去之後,在前廣場上站了很久,大雨傾盆,一片寂寥,連隻鳥都沒有。


    兒臣喜歡熱鬧些的,那兒實在太靜了,靜到讓人害怕。」


    聖上聽完,又問:「見到李浚了嗎?」


    「見到了,」李邵選擇了說真話,「他是個瘋子,他沒有大喊大叫,但他是個瘋子,在那種地方待久了,瘋了也不奇怪。」


    「他跟你說了什麽?」


    「都是些狂妄之言,」李邵道,「他說皇祖父,說您,說您的其他兄弟,說了一堆有的沒的。」


    聖上哼笑了聲,對李浚的脾氣並無多少意外:「那你還聽他說這麽久?」


    「聽得確實很久,」李邵道,「兒臣之所以會聽,就是想知道被幽禁久了之後會變成什麽樣。」


    這些,確實是實話。


    他聽了李浚的話,卻不會聽信那些。


    他對李浚描繪的害怕又激動的狀況產生了好奇,當然也就僅此而已。


    畢竟,李浚跟他差著輩呢。


    李浚那一套,是用來對付皇祖父的。


    而他的父皇,李邵想,肯定是他自己更了解。


    「你覺得,朕會把你關起來?」聖上問。


    李邵想了想,道:「我犯了錯,總得受罰,罰得輕了不能服眾,罰去幽禁,也是一種處置辦法。」


    「你倒是想明白了,」聖上起身,從大案後頭走出來,一直走到李邵身邊,居高臨下看著他,「事發之前,你怎麽就沒想過這些?」


    李邵的腦袋又垂了下去。


    他沒有去看聖上的眼睛,悶聲道:「吃一塹、長一智吧。」


    聖上定定看著他,伸手落在了他露出來的那一截脖頸上。


    有雨水,還涼得很,一直涼到了他的心裏。


    「這麽多年,朕努力做一個好父親,」聖上開了口,一字一字,聲音沙啞,「朕念著你母後,也就格外念著你。


    朕看著你一天天長大,朕也知道成長路上總要跌幾次狠的,但朕沒有想到,你會弄成現在這樣。


    前幾次,你做錯事情後,長進得太少了。


    怪朕,朕待你太寬容,以至於你天不怕地不怕的。


    你去了永濟宮,朕盼著你在那兒看到的東西是真的都想明白了。


    等下就回你自己宮裏去,老老實實的,單卿他們來問話,你知道什麽就答什麽,去吧。」


    說完這些,聖上挪開了手。


    李邵抬起頭來,看了聖上一會兒,沒有再問多餘的話,就這麽依言告退了。


    曹公公一直豎著耳朵聽裏間動靜,卻很難聽到什麽。


    等見到李邵出來,曹公公越發摸不著頭腦。


    這就完事了?


    聖上沒有發火,沒有罵人,這不對勁啊!


    似乎都是心平氣和著,但曹公公想,這種平靜才更要命。


    曹公公先送李邵離開。


    走出去一些,李邵道:「我回去了,要有些時日不能給父皇來請安了,曹公公幫我多關心關心父皇。」


    曹公公自是應下。


    送走了人,回到禦前,就見聖上還站在原地。


    臉上沒有多少神情,但那股子悲傷與失望,還是一點點滲出來。


    「把他宮裏人手都再換一批,」聖上看也沒看曹公公,「人數不用多,沉穩些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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