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錦袍羅袖年輕些的士子,名作丘舒的感歎道:“蘇默這一死,倒是撈足了名望。”


    另一命老成些的藍袍士子,名作尤冬的搖搖頭:“這是蘇默的功勳自己掙來的,誰都沒法羨慕。換做你我,誰能在群敵環伺之下,還有如此偉力心性去周旋賊酋於敵巢中?蘇默所為,我不吝一個服字!”


    幾人點頭,他們都是看過《貴亂實錄》的人。看文字敘述,的確不似作偽。西南之事,源源不斷傳入內地,大部分士子也都聽聞。卻並未有多少人深入了解。


    尤其是蘇默之前還被當做一個反派來宣講。


    “對了,蘇默就是善化籍人吧。就在長沙府,隔著我們衡州倒是不遠!”另外一名綠袍士子李當風出言:“不如,我們都過去看望一下蘇默的家人吧。總歸是同鄉士子,若是有喪,去拜祭一下敬一敬他在天之靈吧!”


    聽了李當風的話,尤冬頓時憤憤不平起來:“蘇家眼下情況艱難,根本不承認蘇默會死。而且,你們之前沒聽說士林之中有人對蘇默的說法,完全是另外一副說辭嗎?我看,那些人分明就是居心不軌,仗著我們不了解情況,肆意汙蔑蘇默!”


    “如此歹毒心腸,我輩聖人門徒,怎麽能坐視不管?”藍袍士子越說越是氣氛:“諸位,可願意隨我去按察司申明?看看到底是誰在作祟,讓真正的功臣身死險境,卻連家小都保全不了?”


    “我去!”


    “同去!”


    “都去!”


    ……


    一幹年輕士子,臉上竟是積極昂揚的蓬勃之氣!


    長沙城。


    南京禮部給事中章道,南京都察院禦史劉褚,丘舒、尤冬、李當風等長沙府秀才齊齊被失蹤良久的蘇浚請入了府衙。


    南京雖說是陪都,但金陵王氣猶在。更是各種在野黨集聚的地方,其對朝中政事的影響很大,更是隱隱有代燕京管理南方事務的隱性權力。


    尤其是南京的科道言官,那更是清流輿論的中心,也是東林書院的所在!


    作為隻差一步就可以邁入八大家的文家,文國權在東林書院裏頭的分量也是不淺。章道,這位被譽為南都清流四君子之一的科參言官,更是清流之中分量不淺的人物。


    就是這麽一人到了長沙府,蘇浚當然沒法再裝啞巴下去。更何況,章道還帶著都察院禦史劉褚,以及一大幫子秀才過來。


    第二個都察院禦史且不說,就是後麵那些秀才,也足夠蘇浚頭疼的。


    這年頭終究是文人的天下,政治上文官掌握的趨勢越發明朗。尤其在先帝試圖全麵掌握政權的努力失敗後,整個官僚體係由下到上已經越發完善,自成體係。天子能夠在其中操縱動手的份額被不斷壓縮,而年幼天子的政治天賦顯然不足以麵對一大幫子成熟狡猾的政客。


    當然,事情也並非絕對。啟興帝在這個位置上,天然地就掌握了各種優勢,其政治手腕更是在飛速地成長,尤其是北方人在政壇上漸漸抬頭,各種對南方文官的挑戰層出不窮後。朝廷的局勢也越發混沌起來。


    但無論天子怎麽用人,他當下能夠選擇的,唯有文人。而文人的基礎,就是這幫子秀才。


    而這個年代,秀才不納糧,不交稅,對官不跪拜,遊學天下官府助。尤其是讀書人內部之中,結社,鄉黨,同窗情誼,朋友情誼,朋友的朋友的情誼……等等各種交織的網絡讓這個群體成了這個國度內最為顯赫,也是最為得不起的存在。


    哪怕是強盛的八大家,也不會去挑動文人這個階層的敵對。


    “章科參,劉禦史,諸位同學!”蘇浚的神色十分和善,舉動之間,讓人如沐春風:“暮雲市巡檢司之事,要說我不知情,這的確是自欺欺人。但要我去幹涉,蘇浚這裏,卻有難言之隱啊!”


    章道目光嚴厲問:“哦?什麽難言之隱,竟是讓府尊麵對如此有悖公益,士林寒心的事情都無動於衷?”


    麵對章道銳利的目光,蘇浚神色不變。若說是換一個知府,比如說衡州府知府彭興水。麵對都察院給事中這種咄咄逼人的態度,隻怕早就兩股戰戰,心怯納言了。


    要知道,這個年代的禦史言官就更後世的中紀委一樣。哪個官員碰上中紀委,不是兩股戰戰,不能言語,莫不是嚇得丟魂失魄一般。


    而華朝的禦史言官,比起後世的中紀委,不僅職權更加廣泛,獨立性更是十分強大。往往不受誰人左右,尤其是輿論嘴炮起來,誰碰上都要掉層皮。


    若是彭興水挨上,隻怕早就認栽了。哪裏能如蘇浚這邊,一如既往地平和,光是這份城府就令章道不敢小覷。這位,也是在中樞混過,差點就能進六部西府的人物。


    隻聽蘇浚依舊“誠懇”地道:“因為這是我蘇家人,身為一族之人。插手其中,未免有失偏頗。為示公正,我自然應當避嫌。”


    “難道就坐視烈士陣亡在前,家屬在後方卻要受難?一個區區巡檢司就敢如此放肆,也未免太寒了天下士子為國報效之心!”劉褚憤然。


    蘇浚依舊平和:“這裏是按察司下發的公文,是對蘇氏此次涉嫌販賣違禁軍資扣押的許可,還有蘇氏族人重傷工人的公文案本。諸位可以看看!”


    “我輩儒生,為國赴難,那自然是值得嘉義褒獎的事情。但若是有人邀功自傲,以為能以此作為違法犯上之倚仗,本官卻不敢苟同。哪怕某些人是我的親屬,我也絕不會容許這些人玷辱祖宗門楣!”說到這裏,蘇浚整個人氣勢一陣,讓幾個沒見過場麵的秀才都是心下一怯。


    隻有章道和劉褚不為所動。


    章道直言:“看來,蘇知府是覺得此次蘇家是真的有罪,暮雲市巡檢司是真正為國執法嘍?”


    “本官不能確定誰有罪!”蘇浚倒是沒說死:“隻是若想以人情關係來逃脫律法,我卻不能答應!”


    “那好!”章道也不諱言:“既然如此,本官身為禮部科參,帶我憲院同僚匯集本縣士子,徹查暮雲市巡檢司一事,蘇知府可有教誨啊?”


    蘇浚當然不會大大咧咧應下這個教誨,雖說他的品級要遠高於兩個最大也就正七品的言官。但這些言官,尤其是這禮部科參,隨便下放,最次也是一省參政!


    章道此言,是暗諷蘇浚明明知道蘇家無辜,還假裝正義,假惺惺地來一副大義滅親的模樣。


    “都察院既然要查,地方親民官自然不會阻攔。若是科參有何需要幫助的,府衙一定全程幫助!”蘇浚依舊語氣誠懇。


    章道深深看了一眼蘇浚,漫不經心地行禮道別。


    劉褚等一幹秀才,也是紛紛離去。


    見幾人離去,蘇浚臉上的表情頓時鬆弛了下來。整個人窩在太師椅上,疲憊難掩。


    這會,蘇蘭若從一名姬妾手中接過參茶,遞過去輕輕喚蘇浚喝了。


    蘇浚看著兒子捧著參茶,一抿唇,也知道躲不過,捏著鼻子一把喝完。


    蘇蘭若臉上露出了一點笑容,坐在下首,看著老父,輕聲道:“父親,真的要和善化那裏鬧得這麽僵嗎?”


    蘇浚點點頭,轉而,又搖搖頭。看著蘇蘭若,心中也是一陣寬慰。都說窮人孩子早當家,這環境還是真影響人。以往在善化小小的池子裏,誰都賣蘇浚的麵子不敢為難蘇蘭若,更不敢對他最寵愛的小兒子說點重話,結果寵壞了小兒橫死,也讓蘇蘭若養出了驕嬌之氣。


    眼下無論善化蘇家,還是長沙蘇家都每一天安生。危難之事,倒是讓蘇蘭若迅速成長了起來。


    這大半年裏,蘇蘭若也開始接觸家族生意,更將大部分心思用在了來年的鄉試裏。


    而且性情也沉穩了下來,有了些大家之氣。


    對此,也許是蘇浚這一年來裏真正開心的事情了吧。


    “都是一家人,我當然也不想做絕。但眼下這情況,他們還認不清狀況。或者說,他們已經沒有選擇餘地了。這讓我,還能怎麽辦?”蘇浚說得有些含糊,但蘇蘭若不笨,很快就明白了過來。


    世家有世家的生存之道,比如在站隊問題上。尤其是生死存亡,榮辱興衰一念間的站隊,那更是關鍵無比。


    而對於一個世家,他們從來不會將所有的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裏。


    當家族內部主導性力量主持甲方的時候,必然會有另外一方勢力選擇支持乙方。


    尤其是在甲乙兩方是零和關係時,世家內更會必然有一派去選擇另外一方。為的,就是在戰隊錯誤以後,家族依舊有希望繼續站起來,而不是一次性被滅掉。


    眼下的蘇家就是這麽個情況。


    在蘇默極可能已經身死西南的情況下,蘇家還有其他餘地嗎?


    或者說,依著蘇浚這點微末的力量,在陸家龐大的壓力下,他能抵抗幾個回合?


    要知道,湖廣三司整個上層,蘇浚連一點支持都找不到。但武昌三司裏頭任何一個拉出來,都足夠蘇浚頭疼欲裂,應對失據。(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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