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酥麻之感倏然遠去,宮勇睿頓覺壓力一鬆,長喘一口大氣,又想到卞城王最後提到的“那個女人”,忍不住轉頭看了一眼。


    這一眼,頓令他止住腳步。


    卞城王的目標是楚楚。


    她不清楚楚楚究竟是何來曆,但至少知道她與惜花公子的關係非比尋常——剛才惜花公子出場的時候,楚楚與安雲袖一左一右地跟在後麵,卞城王都看得很清楚。如今楚楚落單,正是天賜良機,隻要擒住這女人,回去至少也算能夠交差了!


    女人的心思互相都很了解,楚楚一看卞城王的眼神,就知道她的打算,戒備地攥住了一把毒針,冷冷地望著她。


    卞城王蓮步款款地朝她走去:“妹子,別怪我,我跟雲袖妹妹是至交好友,當初欠她一個人情,今天總算有機會還上了。”


    楚楚冷聲道:“這人情你未必還得上。”


    “到這種時候,你還對惜花公子抱有幻想嗎?”卞城王咯咯嬌笑幾聲,又故作歎息狀,“做夢的女人啊……若不是欠了人情,我真不願打破你的美夢。”


    楚楚眼神冰冷地看著她一步步走近。這身著紫裙的俏麗少女,美眸撲閃,容顏嬌媚,手裏的銀鉤卻在散發出驚人的殺氣。


    楚楚的心也一點點地沉下去。


    她知道自己完全不是這女人的對手。


    惜花公子挨了那佛陀驚天一掌,似乎同武王城一樣了無聲息。


    大聖……此時大概已到了鎮妖塔下,正與禦前騎士廝殺吧……


    或許我跟他,再也沒有見麵的機會了……


    卞城王看著她眼角滑落一滴淚水,憐憫的神情伴著溫柔的語氣:“看來你已經有這種覺悟了。再醉人的美夢,也不過是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呢……”


    “站住!”背後突然響起一聲大喝。


    卞城王沒有回頭,嘴角輕輕掀起:“小哥哥,不用心急,待奴家辦完正事就來找你。”


    “我叫你站住!”宮勇睿沉聲道。


    他大步走近,掌中長劍散發出嚴霜般的寒氣,直指卞城王後心。


    被這樣冰冷的劍氣指著,卞城王果然依言止步。


    她緩緩轉身,視線移到宮勇睿臉上,唇角笑容微斂,淡淡地道:“看來這女人在你心裏的地位不一般呢!既然你這麽急不可耐,奴家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驀然間她眼中殺氣大盛,道:“先喂伱道點心壓壓肚子!”


    隻聽“嗖”一聲響,她右手擲出爛銀虎頭鉤,在半空打著旋兒飛來,鉤頭劃出的銀色鋒芒如水波般浸染大片空間,也漫上了宮勇睿的臉龐,令他不自覺地眯起眼睛。


    隻一眨眼後,那柄旋轉的虎頭鉤挾裹著一片銀色浪潮衝到宮勇睿麵前,速度不快不慢,卻毫無間隙,讓人無從下手。


    本還在盤算出手角度的宮勇睿在刹那之後就變了臉色,驚覺這片漩渦般的銀光似有迷幻人心的效果,令他沉陷於計算之中,等到猛然驚醒之際,已經遠遠錯過了最佳的時機!


    在那片冰冷的寒光將他身形徹底籠罩之前,他手中的長劍終於揮出,倉促之際的力道和角度都稱不上完美,隻堪堪擋了一下,便悶哼一聲,連退了好幾步,才將那衝力化解。而臉龐被鍍上的銀灰之色卻久久不曾消退。


    虎頭鉤打著旋兒飛回,被卞城王重新握在手中。


    “怎麽樣?這點小菜夠你消化的吧?”卞城王的眼眸裏露出得色,“乖乖等著,一會兒姐姐給你糖吃。”


    宮勇睿手臂發顫,眼皮突突直跳,連手中劍氣也黯淡了幾分。


    他更加清晰地體會到了自己與這女人的差距,對方耍鬧般的隨手一擊,就幾乎將他逼入絕境。雖然卞城王此前被惜花公子削斷了左手三指,一對銀鉤也丟了一支,但就憑那僅剩的一支銀鉤,也能夠輕易滅殺在場所有人!


    卞城王抬起左手,用僅剩的食指和拇指擦拭了一下銀鉤,眯著眼瞥了一下宮勇睿,秀眉微蹙,歎息道:“我見過很多像你一樣的年輕人,滿腔熱血要做個大俠,可惜的是,大部分都活不久。”


    宮勇睿並不說話,隻長吸了一口氣,平複下胸口翻湧的血氣,再度提起長劍。


    “師弟別逞強,快跑!”穀玉堂在不遠處大叫。


    宮勇睿亦不理會。隻用左手摁住了猶在發顫的右腕,推宮過血,理順氣息,而後仗劍橫於身前。


    他本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武館學徒,卻生就一副俠肝義膽,自認為學得「無翳劍訣」乃是上天的期許和鼓勵,若畏於強敵臨陣脫逃,便不配學這劍法,不配握這把劍!


    卞城王看見他的眼神,便知道了他的決心,嗬嗬笑道:“果然一模一樣呢,你們都是不會輕易退縮的人!若換成三年前……”


    她麵上似乎浮現了淡淡的緬懷之色,但也轉瞬即逝,鳳眸倏地迸出寒意,“可惜,你生錯了年代,也沒他那個運氣!”


    隻聽破空一響,卞城王銀鉤在握,飛身掠至,長裙迎風鼓起,像是充滿了氣流,如隼的眼眸勾住宮勇睿要害,麵上笑容顯出狂態,右手一揮間,十八道銀光橫削直劃,或劈或掃,已將宮勇睿各大要害盡數覆蓋。


    “姥姥呀!要死了!”穀玉堂在旁瞧得肝膽俱裂,兩腳發軟,驚叫連連。


    宮勇睿雖做好準備,卻不料對方一出手便有如此聲勢,腦中還在驚疑,身體已自主做出反應,腳下連退五步,手上連擋七下,隻聽“鏗鏗鏗”連聲暴響,卞城王這風馳電掣般的快招竟被他接下。


    “好劍法!”卞城王讚了一聲。


    宮勇睿毫無自得之意,他知道對方稱讚的不是他這個人,「無翳劍訣」當然是好劍法,但眼下的自己,卻不足以與對方匹敵。


    他再退兩步,手心灼熱不已,往日溫馴的劍柄此刻就像烙鐵似的炙燙著他的右掌,再無那種如臂指使之感。


    ‘這卞城王內力強橫無匹,可比尋常高手厲害太多了!我若與她硬碰硬地戰鬥,根本接不了她幾招!’


    “師弟我來幫你!一起幹死這小妖精!”穀玉堂高喊一聲,拔劍就要衝來。


    這時卞城王斜目睨了他一眼。


    雖是淡淡一眼,卻如一道驚雷晃過穀玉堂腦門,令他渾身寒毛直豎,兩腳一軟,差點一跤跌倒。


    卞城王視線回到宮勇睿身上:“原來學了這麽好的劍法,難怪有膽量管我閑事。那好哇,奴家就瞧瞧你劍法究竟有多妙!”


    宮勇睿打心底裏透出一股陰涼之感,像是被毒蛇盯上了的青蛙,雙臂似乎漸漸麻痹。


    他轉動手腕,緩緩變了個架勢。


    卞城王說錯了——在這有死無生之時,即便他沒學這「無翳劍訣」,即便對方是天下第一高手,他也一樣會拔劍!沒有這個勇氣,就不配做神劍傳人!


    “唰唰唰唰——”


    毫無預兆地,卞城王再度出手,二十七道銀芒,從頭到尾,一氣嗬成。


    似乎有千萬朵晶光湛然的雪朵,驀然出現在身前,在猝然一聲銳響後,又一閃而空。


    宮勇睿踉蹌後退,衣衫多了幾道血跡。


    他自己的血。


    “師弟——”穀玉堂啞著嗓子,雙目通紅,喘氣如牛,但雙足卻似有千斤之重,每邁一步,都需要付出全身的力氣。


    “好小子,居然沒被斬死!”卞城王將銀鉤拿到眼前,伸出舌頭,舔了一口鉤尖的血珠,又輕輕感慨一聲,露出品味的模樣,“少年人的血,滾燙,鮮美。”


    她嘴唇嘴角都染得鮮紅,在宮勇睿眼中,不僅沒有半點魅惑,反而似厲鬼般猙獰可怖。


    宮勇睿低頭看了一眼傷口,伸手點住穴道,再望了遠方的楚楚一眼,腳下猛力一跺,這一次竟主動撲向卞城王。


    相比起卞城王動輒一式二十餘劍,宮勇睿的劍法要簡練得多,一出隻有四劍,兩縱兩橫,形如一個井字,青光霍霍,冷氣颼颼。


    卞城王麵露譏誚之色,銀鉤四下連點,以鉤尖抵鋒刃,精準地將四劍一並接下。


    “就這幾下?別是個銀樣鑞槍頭!”


    卞城王的譏笑聲中,宮勇睿劍勢毫無凝滯,唰唰幾下,劍路又增,驀然六劍齊出,縱橫各三,井字化田字,斬向卞城王上下各路。


    這幾下頗有狠辣之態,卞城王擋得沒有之前那麽從容了,畢竟隻有一支鉤子,封住了上身四劍,便有些顧不及下盤。她略略側身,以一縷青絲被削斷的代價化解了這一次進攻。


    但宮勇睿越戰越勇,得勢不饒人,手一抖又連出八劍,四劍外封,四劍內襲,縱橫淩厲,大有將卞城王亂劍分屍之勢。


    “這還不錯!”卞城王大笑聲中,揚鉤擋卸。


    卻在此時,忽聽耳後細小的風聲襲來,混在劍嘯中幾乎難以察覺。若非她神識敏銳,差點就要中招。


    她輕哼一聲,也不知使了個什麽手段,就令後方襲來的那五根毒針倒射而回,以更快的速度射回楚楚麵前。


    “下作!”話聲甫畢,卞城王眼前倏然一花。


    宮勇睿趁她分神之際,使出了無翳劍訣中最令人防不勝防的一招——「浮光掠影」。


    劍光一閃而逝。


    卞城王雙眼瞪大,瞳孔卻緊縮。


    她低下頭,看著插入小腹的那支長劍,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呢喃般道:“你騙我?你是玄罡?”


    語氣極為傷心幽怨,像是一個遭遇背叛的小女孩。


    宮勇睿麵色微紅,呐呐道:“我不是……這傷不致命,你回去休養一陣……”


    “不致命?”卞城王口中發出怪異的冷笑,“你知不知道這地方對一個女人來說意味著什麽?”


    宮勇睿麵有愧色,張了張嘴,剛欲說話,驟然背後穀玉堂一聲大叫:“小心!”


    聲音入耳前,他就已本能地做出了反應,倏地撤劍疾退。


    青影飛閃,卞城王緊隨而來,大笑聲中,麵有癲狂之態,竟然舍鉤不用,以一雙玉掌擊向宮勇睿上身。


    宮勇睿本想抽回長劍,但卞城王跟得太急,那支長劍竟卡在她小腹裏難以拔出。情急之下,他隻好撤手後仰,以手臂硬擋了對方兩掌,隻覺一股陰柔狠毒的力道從肌膚透入,立即麻痹了他雙臂的知覺。


    “妖精!吃我一劍!”踉蹌奔來的穀玉堂劍鋒直指,霹霹之聲連綿不斷。


    但卞城王看也不看,抬手一掌,一股無形陰風遙隔數丈將穀玉堂整個人卷起拋飛出去,翻滾十餘圈後狠狠落地,砰然一響,砸得眼冒金星,半晌站不起來。


    一股冷酷、瘋狂的氣息從卞城王身體中湧起,有如實質般蔓延向周圍。


    後方遠處的楚楚感到一陣心悶煩躁,近在咫尺的宮勇睿更是幻覺叢生,如同置身於驚濤駭浪中,被一波又一波的怒浪挾裹著,拖向世界盡頭的萬劫深淵。


    “你那一劍應該刺我心髒。”卞城王手掌按在他胸口,森然道,“下輩子投胎,記得別這麽蠢!”


    隨著話音落下,一股陰柔至極的力量滲入宮勇睿體內,瘋狂蔓延了他全身,幾乎攪碎了他的五髒六腑,令他難受欲吐,張嘴就噴出了一大口鮮血。


    卞城王躲也不躲,任由這口血噴得她滿臉鮮紅,冷笑道:“今晚本打算與你共度良宵,可惜你卻得先走一步,去拜會真正的閻羅王了!”


    她說著,麵色倏然一變,感受到一道霸道剛猛的煞氣從東方峰頂上衝來。那氣息的強橫程度,遠非她所能企及。


    “是誰?”


    卞城王嬌軀發顫,花容失色,顧不得多想,忙不迭地想要逃命。


    但宮勇睿的長劍在插在她身上,她一時不敢轉身,隻慢慢後退,待那支劍完全抽離小腹之後,才沒命地發足狂奔。


    從東方奔襲而來的那條黝黑魁梧人影,幾乎與她擦肩而過,卻不作停留,徑直往武王城廢墟中投去。


    宮勇睿用最後的力氣緩緩抬起上身,望著交錯遠去的兩條人影,心情微微一鬆。


    就是因這一鬆,從四肢到五髒六腑的劇痛一起湧上來,令他視線漸漸模糊,繼而恢複清晰,接著又模糊一片……


    旁邊穀玉堂的喊叫、前方跑來的楚楚的身影,都在這個刹那變得遙不可及。


    這種一種靈魂被抽離出體外的迷朦之感,宮勇睿隱約察覺,這或許就是卞城王的最後殺招。


    五感似乎瀕臨崩潰,隻有無邊的寒冷籠罩了世界,他卻有一種解脫般的輕鬆。


    至少,我沒有辱沒手中這把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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