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玉堂卻來了興致,回過頭道:“我聽說那一次兵法賭鬥其實是蘇若華贏了,但尹赤城惱羞成怒,倚仗武力將全城滅口,對外宣稱大獲全勝,實在是很不要臉!”


    楚公子不以為然:“尹赤城自橫空出世以來就未嚐一敗,《鬥神訣》在手,無論兵法、韜略、勇武皆是天下翹楚,那些捕風捉影的傳聞根本全無依據,無非是各家給自己先祖臉上貼金罷了。”


    “可我聽我師父說……”


    “吾師羅真人曾聽張曼青仙尊親口說過,當年若非天劍下界出手,皇座必是尹赤城囊中之物!”


    “敢問你師父是?”


    “國師張仙尊座下大弟子,「聖城煙橫」羅加。”提到那個名字,縱然以楚公子的驕矜,也不禁流露出淡淡得色。


    穀玉堂泄氣:“那還是你的師父更厲害。”


    密雲遮空。


    不見一縷星光。


    江晨走出客棧。


    安雲袖和楚楚跟在他後麵。


    滿街毒蟲感受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危險氣息,紛紛如潮水般往陰暗角落裏退去。


    蠱蟲王已經被劍氣斬作四截,其他的螻蟻爬蟲當然也不會有勇氣繼續拚命。


    所過之處,街麵空出了一大片。方才群魔亂舞的情景,看起來清靜不少。


    楚楚望著前方不斷退遠的黑潮,道:“這麽多蟲子,應該不是今天晚上才進城的吧?”


    “當然不是。”江晨回答,“它們住在這兒已經好一陣了,整座城都是它們的地盤。”


    “已經很久了?”楚楚驚疑不定,“它們吃什麽?這裏的人沒被它們吃光吧?”


    “離吃光還早。我們白天進城的時候,不是看到了很多人嗎?他們跟蟲子生活在一起,白日正常勞作,到晚上月陰時分,便被妖魔控製,出門殘殺生靈。倒是我們之前的幾批客人,說不定已經成了蟲子的糞便。”


    “跟蟲子怎麽一起生活?”


    “看那邊。”江晨伸手一指。


    街邊的幾具屍體映入眼簾,楚楚的眼神也隨之晦暗不定。


    江晨指著屍體道:“蜈蚣鑽進他們的脊椎,白天都在沉睡,他們沒有任何察覺,該幹什麽就幹什麽,直到晚上蜈蚣醒來,才會展開對其他客人的獵殺。”


    他的語氣雖然平淡,但描繪的殘酷場景仍讓楚楚打了個哆嗦。


    安雲袖則抱緊了江晨一條胳膊叫道:“好可怕好可怕!”


    楚楚視線移到遠處,又問:“他們算是活著還是死了?”


    “你覺得呢?”


    楚楚沉默。


    這個問題或許並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


    幸好她不必在這個問題上糾結太久,就有東西過來引開了她的注意力。


    三人一齊抬頭朝那個方向望去。


    一頭巨大妖怪邁著沉重的腳步,沿街道行來。


    如岩塊堆砌而成的龐然身軀,比兩邊的屋舍更為高大。江晨三人的體型與之對比,就像是抬腳就能踩死的螞蟻一般,必須要仰著脖子才能看見那妖怪的眼睛。


    妖怪在江晨麵前五丈外停住,低下頭,甕聲甕氣地道:“惜花公子,你不該來這裏!”


    江晨笑道:“可我已經來了。”


    “現在離開,還來得及!”妖怪朝空處揮動了一下岩石盤結的拳頭,帶起一聲悶雷般的轟響。


    江晨道:“我暫時還不想走。”


    妖怪憤怒地發出一聲悶吼,另一隻拳頭也抬了起來,捶打了一下胸膛:“到底怎樣你才肯走?”


    “等我玩盡興了,自然就會走。好了,不說了,跟你說話脖子酸。”江晨朝前邁步,踏入了那妖怪伸臂可及的距離內。


    “吼——”妖怪怒不可遏,忍無可忍,一聲咆哮之後,握起足有馬車大小的拳頭,狠狠朝江晨當頭錘下來。


    那情景猶如泰山壓頂,光是一根指節就足以橫掃地上的三個小蟲子。


    狂風刮起安雲袖的長發,她眯起眼睛,抱緊了江晨的胳膊,發出恐懼的尖叫聲。


    “你叫得太假。”江晨說著,也抬起了拳頭。


    他的拳頭跟妖怪比起來,就如同是一粒芝麻與西瓜的差距。


    但這粒芝麻附帶的拳勁,卻扭曲了六丈空間,令西瓜層層崩解。


    妖怪的整條右臂都被絞成了碎屑,霎時間揚起漫天煙塵,令夜色愈發朦朧。


    它發出了響徹夜空的嚎叫。


    江晨現在不僅脖子酸,耳朵也很難受。


    他決定馬上給這大嗓門的妖怪一個痛快,放過它也放過自己。


    朦朧的煙塵中,一道驚鴻影閃過,妖怪的嚎叫戛然而止,龐大的身軀慢慢朝後倒下。


    江晨輕飄飄地落下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耳邊傳來楚楚的抱怨:“你實在不該跟它說那麽多廢話,吵得我耳朵都快聾了。”


    “嫂嫂說的是,下次一定注意。”


    妖怪身軀倒下的時候,整條街都為之轟然一震。


    十裏外的一座廟宇前,盤膝而坐的白衣僧人也猛地打了個哆嗦,倏然睜開眼睛,噴出一口鮮血。


    “時運不濟,天命非我啊!”白衣僧人撣了撣衣擺,慘笑著歎道,“煞費苦心瞞過了小仙人,卻又來了個惜花公子。這人間的路,就那麽難走麽?”


    “若不難走,到處都是一片坦途的話,留存於世的仙佛也不會才有區區十幾個了!”廟宇中響起一個清靈溫和的女聲。


    白衣僧人雙手合十,遙望西方夜色,“在大明王眼裏,人間路途都是這般崎嶇艱險嗎?”


    “世如銅爐,眾生皆苦。”


    白衣僧人歎道:“的確,小僧現在心裏就很苦。”


    “所以,伱下定決心了嗎?”


    “其實,小僧真的隻想當一個逍遙自在的野修。”


    “人人都想要逍遙自在,然而最終,卻無人能夠逍遙自在。況且,時局已由不得你選擇。”


    “的確……”


    一聲長歎,然後是良久的沉默。


    白衣僧人好像入定一般,閉上了雙目。


    又過了良久,白衣僧人緩緩起身,口中喟然道:“以後,就請大明王多多關照了……”


    他摸了摸赤紅色的眉毛,“如果過了今晚,還有以後的話。”


    廟門內傳來悅耳的笑聲。


    白衣僧人登上台階,站在門口,對著牌匾望了片刻,低頭俯首,匍匐在地,行三叩九拜大禮。


    每磕一下頭,廟宇內的佛光就明亮一分。九次之後,滿室輝燦,直衝雲霄。


    迷宮裏難辨方位,來回兜轉著,總覺得是在原地打轉。


    曲折走了幾段,白衣女子忽然在一個拐角口停下來。


    宮勇睿跟著止步,也察覺到拐角之後十餘丈處有數道輕微的氣息正在緩緩靠近,立即抬手示意後麵的人隱蔽,自己也收斂氣息,藏在轉角的陰影內。


    在這種地方巧遇的,不排除是同樣來逃難的人族,但更大的可能不是善類。


    楚公子手指彈動,默施咒法,將火光與後方四人的氣息盡數隔絕在無形圈內。


    宮勇睿傾聽著對麵幾個的呼吸越來越近,忽然伸手扯了扯旁邊白衣女子的衣袖,朝她做了個後退的手勢。


    白衣女子側過臉,露出意外之色。


    宮勇睿用唇語說:“到我後麵去,別誤傷到你。”


    白衣女子麵上似乎掠過一抹笑意,依言飄到後方。


    宮勇睿悄悄橫劍在前,蓄積力量,準備迎接可能的戰鬥。


    五步,三步……他計算著距離,等待著最後一刻,但在默數到零之前,卻陡然瞧見眼前冷光一現,一物事挾銳聲破空而來,遠比他預料中的快上數分!


    同時伴隨而來的還有一聲暴喝:“鳥賊!還想偷襲爺爺!”


    宮勇睿悚然一驚,本能地揮出了那道蓄勢已久的劍氣。


    隻聽一聲鋒刃交擊的低響,雙方硬碰一記,宮勇睿持劍的手腕微微一震,對方則被他震得倒退數步,口中還叫著:“鳥賊厲害!雲龍哥哥小心!”


    宮勇睿剛做防備,便見斜刺裏遞來一柄四棱熟銅鐧,迅猛無匹的氣勢狠狠撞過來,另一道高長人影已於此飆身奔至。


    這第二人的武技,又在先前那人之上。宮勇睿倉促地避過,但那人左手還有另一柄熟銅鐧,出手就與手臂串成了一條直線,箭一樣飛射宮勇睿眉心!


    宮勇睿重心已偏,唯有舉劍相接。


    一支劍與兩柄熟銅鐧在半空交擊出燦爛的火花。脆聲連響了上百次。


    那人一口氣連攻一百七十二鐧,宮勇睿一口氣連接了一百七十二鐧!


    那人神情肅然,麵色越來越凝重。


    後方的穀玉堂劉大膽等人就更為震驚。


    這時對麵另一人也調息完畢,重新趕赴過來:“雲龍哥哥,我來助你!”


    此人使的是一對狂歌短戟,奔行間氣勢如雷,半途就拔地而起,直取宮勇睿頭頂要害。


    宮勇睿頓時處於被兩人夾擊的窘境中。


    麵對四支兵器,他並不見慌亂,且戰且退,借助洞中狹小的地勢與敵周旋。


    他相信自己隻要支持片刻,就會迎來轉機。因為他也並非獨自一人。


    楚公子望著戰圈。


    他手指上一點火光燃燒著,遲遲沒有丟出去。


    並非他找不到機會出手,隻是他想確認一下,宮勇睿身上是否真有他想要的東西。


    鐧橫戟挑,鐧飛戟刺,迷影晃得人眼花繚亂。


    宮勇睿步步後退。


    他隻是一劍一劍地解拆,雖然還能應付得來,看著卻毫無還手之力。


    穀玉堂也這樣以為,按捺不住地叫道:“師弟,我來助你!”


    楚公子卻並不這樣以為。


    他有一種直覺,眼前的少年還遠未使出真本事。


    看到穀玉堂也趕上前去時,楚公子心裏冷笑。這姓穀的名為師兄,其劍法卻遠不如另一個小子,上去反而是給他添亂。正好,可以借此機會見識一下那小子的本事!


    但偏偏有人不想讓他如願。


    拐角口出現了第三個身影,瞧見前方戰況,叫道:“你們都住手!”


    雙方交戰正酣,當然不能說停就停。但當一擊火符轟擊到雙方中間時,爆炸的氣流頓時將他們都震得後退不止。


    剛剛跑到近處的穀玉堂被掀飛出去,淩空翻了個跟頭,才落回地上。他罵罵咧咧地叫道:“哪個龜兒子亂放咒?”


    楚公子眼中厲芒一閃。對方也有符咒師!那符中精炁純厚,分明是名家手段!


    宮勇睿這時認出那符咒師的身份,驚喜道:“雨因小道長!”


    來者正是芳華觀弟子雨因。他上前與宮勇睿敘話,才知道原來各自是從不同的密道進了這座地下迷宮。


    至於與宮勇睿交手的二人,則是雨因在逃命路上結識的同伴。


    那使雙戟的漢子名喚薛金剛,豹頭環眼,通觀鼻梁,四字方海口,暴長鋼髯,虎背熊腰,赤著上身,長滿黑毛,端的是一條大漢。


    另一人三十來歲,國字臉,闊口大耳,頷下蓄短須,身高臂長,形貌甚偉,持一對四棱熟銅鐧。乃是中原五州頗有名氣的豪俠,喚作「金麵孟嚐」馬雲龍。


    也算是不打不相識,這兩人與宮勇睿客套一番,誇獎他劍法高強,是條好漢。


    等看到楚公子身後的劉大膽時,那兩人先微微一愣,接著對視一眼,麵上皆露出狂喜之色。


    “哥哥,這下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天助我也!”薛金剛咧嘴大笑。


    馬雲龍擺了擺手:“莫聲張。找到出路再說!”


    他雖說不聲張,但眼角還是時不時往劉大膽的方位窺上一眼。


    劉大膽被那種眼神瞄得心裏發毛,罵道:“你們兩個,這樣看灑家作甚?”


    薛金剛道:“看看又咋了?”


    “直娘賊,再看試試?”


    “爺爺就看了,你又能怎樣?”


    馬雲龍正想勸說幾句,視線忽然落到劉大膽的肚子上,臉色為之一變,維持不住冷靜了,問道:“劉大膽,你肚子裏的東西呢?”


    劉大膽道:“幹你鳥事!”


    正與他罵得起勁的薛金剛這時也才注意到,這劉大膽的肚子明顯癟了下去——也不算太癟,就沒昨天的將軍肚那麽飽滿了。他頓時也跳起來:“劉大膽,你把寶物藏哪兒去了?”


    薛金剛與馬雲龍一並上前逼去,四隻手四支兵器映著火光,晃得劉大膽臉色有些變了。他握緊腰刀,梗著脖子道:“什麽東西?灑家哪有什麽東西?”


    一旁的穀玉堂嘀咕:“肚子裏能有啥?那不都是屎嗎!”


    “少給老子裝蒜!”薛金剛暴喝一聲,如晴天打了個響雷,“靈芝呢?藏到哪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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