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晨全力舞動長棍,頓聞風雷大作,颯颯獵獵,長棍在楚楚的眼睛中完全失去了形狀,隻剩下一團閃動的棍影,旋攪著周遭空氣,形成了動蕩的波濤,一浪又一浪,隨著江晨手臂的掄舞而激蕩。


    “沒用沒用沒用沒用!”妙羅厲聲尖笑,“就憑這武夫手段,一千次,一萬次,也不能傷我一根毫毛!”


    “的確很了不起的神通,全身無一弱點,值得驕傲。”江晨心平氣和地評價。


    他手上雖在疾速進攻,但氣息卻若平常一般,毫無波動,正如評書中所說“麵不改色,氣不長出”。


    此時妙羅全身都被他打散,再無一處實體,棍棒所揮之處,隻能攪動起一粒粒風沙。那風沙也並非坐以待攻,挾帶著妙羅的聲聲厲笑朝他周身撲來。


    “惜花公子原來也是徒有虛名!如果隻有這點本事,莫怪老娘辣手無情——”


    細若微塵的沙礫,億兆之數,根本不可能完全防禦。而隻要被那一粒粒沙礫近身,吸食血肉,毫無疑問是要變作人幹的下場。


    對於凡間武者來說,這妖物幾乎無法匹敵,也難怪有膽量獨身來見惜花公子。然而唯一可惜的是,她遇到的是江晨。


    安雲袖獨自坐在床上。


    外麵第一聲蟲鳴響起的時候,她就察覺到異常。江晨出門之時,她本來也想跟去,但低頭看到自己淩亂的衣衫後,又放棄了這個打算。


    她伸出手掌,舉過頭頂,五指張開,插入到滿頭黑發之中,輕輕攪動幾下,將如瀑青絲撩撥得更加淩亂,然後用雙臂抱住膝蓋,臉蛋貼在腿上,調節著嘴唇和兩頰肌肉,擺出一個無比失落、沮喪、憔悴、可憐的表情,在心裏觀想了好幾遍,覺得完美無缺了,才完全固定住姿勢。


    等公子回來的時候,一點亮燭火,就會看到這個樣子的她……


    安雲袖心裏默默估算著時間。過了一會兒,忍不住探過去一絲神念,發現楚楚正在穿外衣,心裏暗罵了一聲假正經,悄悄退了回來。


    又過了一會兒,她聽到妙羅的笑聲,便有些坐不住了,從床上爬起來,也披了件貂裘,想要走出去看看戰況。但才走出去兩步,她便驀然察覺到不對,停頓了一下,歇了幾息,又緩緩邁腳。


    靴子踩在木地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音,在屋子中回蕩。


    但每一步踏出之後,餘音都被拉長,似乎有人緊跟著她的步伐,節奏卻未完全一致。


    三步之後,她確定另一個分化出來的腳步聲並非自己錯覺,再度止步,冷哼一聲,道:“什麽人裝神弄鬼?”


    身後果然響起一把蒼老的嗓音:“小姑娘警覺性不錯。一個人在屋裏,怎麽不點燈?”


    安雲袖淡淡答道:“為什麽要點燈?”


    蒼老者發出腔調怪異的笑聲:“晚上不點燈又到處亂走的話,容易撞鬼的喲!”


    安雲袖低哼一聲,臉色愈發輕蔑,眼珠轉了轉,卻不知想到了什麽,道:“你先等等。”


    “嗯?”蒼老者不明所以。


    安雲袖閉上眼睛,醞釀了一下情緒,伸手撓了撓滿頭青絲,然後手掌滑到臉上,捏住兩頰肌肉,將嘴唇調整了弧度,眼睛瞳孔也張大,作出一副十分驚慌的表情,然後咳嗽幾下,使嗓音也有些變調發抖:“難道……你是鬼?”


    “你自己回頭看一看,不就知道了嗎?”蒼老者詭笑。


    安雲袖撇了一下嘴,旋即恢複為惶恐之態,戰戰兢兢地偏了偏頭,又在半途停住,顫聲道:“你……是不是想趁我回頭……吹滅我肩頭的陽火?”


    “連三盞油燈陽火也知道,小姑娘懂得還不少!嘿嘿嘿,正合老夫的口味……”


    如夜梟般的桀桀笑聲在屋中回蕩。


    安雲袖不用裝也的確有些毛骨悚然,其實她膽子一直都不大,尤其對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好奇又畏懼。


    “你、你想幹什麽?”她尖叫起來,“有鬼呀!公子快救我——”


    “小姑娘別怕,老夫可不是什麽孤魂野鬼。”咚的一響,像是拐杖拄在地板上的聲音,蒼老者緩緩道,“老夫綠丹翁在這周圍一帶,也是說得上話的人物,今天見與你有緣,想收你做個爐鼎,成全了這段緣分,伱意下如何?”


    安雲袖打了個寒噤:“你要采補我的陰元,吸幹我的修為?”


    “莫要驚慌。老夫的煉鼎之術,絕非尋常小道可比。”蒼老者道,“汲取女子修為隻是最下等的合歡術,若依老夫之法修行,能與老夫靈肉合一,共享長生極樂,如此方為人間正道。”


    “你還要吸食我的血肉,讓我成為你的一部分?”安雲袖愈發驚慌,“公子救命!有人要吃我!”


    蒼老者怪笑道:“小姑娘無需擔憂,老夫不會讓你感覺到任何痛苦,反而享受到永恒的極樂!多少女子夢寐以求的事情,你又何必怕成這樣呢?”


    “公子快來!我要被吃掉了——”安雲袖一邊尖叫,一邊把地板跺得“嘭嘭”直響,希望這響聲能引起隔壁房間的注意。


    但令她失望的是,這麽近的距離,隻一牆相隔,那邊竟然毫無反應。難道,是要丟棄自己了嗎?


    綠丹翁還在用蒼老的嗓音循循善誘:“很多小姑娘起初也像你一樣怕得要死,但隻要打聽打聽,搞清楚了這事的原委,她們就會樂意加入進來,共享這極樂永生。不信,我讓她們說給你聽。”


    說著,他嗓音忽然變作了一把柔和悅耳的女聲:“小妹妹不用擔心,丹翁很溫柔的,我們生活在一起,都很快樂呢!”


    “是啊。”另一個清脆的女子嗓音附和,“丹翁本事大,而且勇猛非凡,姐姐都如登仙境,快活得不得了!”


    “快過來吧!加入到我們一起吧!”


    “成了我們的姐妹,你就知道丹翁有多厲害了!”


    “來一起快活吧!”


    “試一試就知道了,包管你不想再獨活……”


    更有甚者,直接就發出了靡靡之音,高低起伏,婉轉不定,一聲聲鑽入安雲袖耳朵。


    安雲袖捂住臉,麵色紅得發燙,喃喃道:“真該讓他也來聽聽,別人是有多快活……”


    綠丹翁見她沒再尖叫了,似乎有所意動的樣子,嗬嗬笑道:“你回頭看一看她們,就知道這完全用不著害怕。來,乖女娃,轉過頭來,讓老夫好好看看你。”


    安雲袖仿佛被說動了心,慢慢地扭過頭,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好幾張女子麵孔,皆是從那綠丹翁身體上浮出來的。綠丹翁的整個身軀,都由這些麵孔拚湊而成,而最上麵的那顆頭顱,則是一張年輕英俊的麵孔——


    安雲袖看到這裏,卻猛然打了個哆嗦。這一回是真的把她嚇得不輕——以她的佛法修為,一眼就看出了那張英俊臉皮下的真實麵孔,著實可謂慘絕人寰!就算是一顆骷髏頭披上一層人皮,都比那張臉好看百倍!


    那張臉還在不停地說出引誘的話語,在安雲袖眼中,就是看到骷髏頭一張一合地說話,都沒這麽瘮人。


    她像受驚兔子般往後竄了幾步,用快被嚇哭出來的嗓音堅決地道:“我才不要跟你這醜八怪一起!”


    綠丹翁怔了一下,不明白蓋了一張英俊少年臉的自己怎麽會被嫌醜。以前從沒有哪個女人這麽說過啊?


    難道是臉皮用得舊了,哪處有破損,給露了餡兒?


    看來下次得抽空換一張臉了。


    但眼前這個散發著甜美誘惑氣息的女子,他卻誌在必得!


    他眼中凶光一閃,朝著不住後退的安雲袖道:“小美人受驚了,這張臉如果你不喜歡,我換一張便是,保你滿意。”


    安雲袖叫道:“別過來!你這個醜八怪,我看一眼都惡心!別靠近我!”


    綠丹翁語氣中帶了一份怒意:“小女娃別不識好歹,惹得老夫發怒,把你一口囫圇吞了!”


    安雲袖這時已退到門邊,轉身大力拍門,“嘭嘭嘭”門窗皆震,高喊道:“救命啊!救命!”


    綠丹翁喋喋怪笑:“用力啊!用力撞啊!看你能跑到幾時!”


    “公子快來救我——”


    安雲袖喊得嗓音都變了形,外麵卻毫無反應。


    “繼續喊,繼續用力!我的小美人兒,隻要你別把嗓子喊破,我就當你是在熱身了!”


    安雲袖終於放棄了。


    她已經喊得這麽用力,還不見江晨回來,要麽是他無暇他顧,要麽,自己的呼救聲就根本沒傳到他的耳中。


    安雲袖傾向於後者。


    她停下了拍打,轉過身,麵向越逼越近的綠丹翁,神情忽然變得平靜。


    “是「鬼打牆」一類的法術吧?”


    “然也!”綠丹翁詭笑,“這屋裏六麵牆都被老夫封死,你就算叫破喉嚨,把手拍斷,外麵也不會有任何人知道!”


    “你早說嘛!曰你個先人!”安雲袖爆了句粗口,“害得本菩薩白白喊了這麽多聲!”


    確定不會有任何人來救自己之後,她長籲一口氣,哀歎自己的可憐無助。


    然後,她迎著綠丹翁走上前去。


    綠丹翁見她一反常態地主動迎來,心中有些疑惑,笑道:“終於死心了嗎?那就乖乖陪老夫——”


    黑暗中一道冷光泛起,笑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聲慘叫。


    “你,你是什麽人?”綠丹翁一邊後退一邊喘粗氣。


    “我是你的小美人啊。”安雲袖冷冷道,“你不是想吃我嗎?過來呀!醜八怪,我都不嫌你醜了,你跑什麽!”


    血液一滴滴淌在地板上,綠丹翁狼狽躲閃著迸射的劍氣,哀叫道:“玄罡!你是玄罡!你這麽年輕貌美,為什麽會是玄罡!”


    “對呀!我也很想知道,我這麽年輕貌美,為什麽沒有人來救我?”


    安雲袖越想越氣,下手也就越重。


    夜梟般的慘叫聲在屋中回蕩。


    …………


    夜已經深了。


    外麵看不到半點月光。


    宮勇睿狼狽撞出了客棧,摸著黑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外走。


    他身後是穀玉堂、上官玥、楚公子、光頭刀客四人,也都有驚無險地逃出來了,雖然個個帶傷,但大多是磕碰所至,沒有毒蟲造成的傷口。否則,即便每個人都吞下了楚公子所贈的解毒丹,也未必能抵禦五花八門的毒素。


    穀玉堂氣喘籲籲地扶著宮勇睿肩膀,整個人好像虛脫了似的,嘴裏叫苦不迭。


    上官玥也是香汗淋漓,嬌喘著,由楚公子攙扶,走在隊伍中間。


    光頭刀客沉默地落在最後,也沒什麽怨言。


    “那大家夥沒有追過來吧?”穀玉堂喘著粗氣問。


    楚公子回頭看了一眼:“應該沒有。”


    “還好還好。”穀玉堂擦了一下滿頭汗漿,“客棧那麽多人,也夠它吃一陣子了。”


    “但前麵的麻煩也不小。”楚公子一指街道上滿地亂竄的鉗蟲毒蠍,神情未有絲毫鬆懈,“鎮妖幡效力已過,接下來就隻能靠刀劍解決問題了!”


    “這個簡單!我師弟劍法已經登堂入室,有他在前麵開路,幾隻小小的蟲子不算什麽!”


    “隻盼如此。”楚公子看了一眼宮勇睿的背影,並未有太多期待。


    他身為一個咒術師,並未深入研習過劍法,但與魔劍丁晴相交甚好,自認為眼光不差。


    以他見多識廣的眼光看來,宮勇睿雖然身手還算敏捷,但並非出自名門世家,所學身法不是上乘武技,全靠一點天賦撐著,隻能算作野路子的二流高手,就算強也強得有限,比起他曾經結識的那幾位風采照人、底蘊雄厚的名門少俠要差得遠了。更別說與丁晴相比。


    希望不要再遇到蠱蟲王那樣的大妖吧……


    “宮少俠小心!”上官小姐忽然叫起來。


    卻見路邊陰溝裏竄出兩條毒蟲,未看清是何樣品種,就已射到宮勇睿跟前。


    宮勇睿本能地出劍抵禦。


    楚公子第一回正麵看到宮勇睿出招,眼前驟然一亮。


    ‘這招數……’雖然看似平凡,卻很巧妙!


    沒有恢弘的聲勢,沒有淩厲的劍氣,隻是簡潔幹練的兩招,就將兩條毒蟲劈開,連毒汁都恰到好處地避過。


    ——對,就是“恰到好處”!


    楚公子因家世的緣故,結交過許多古老家族、名門正派的弟子,個個都底蘊深厚,每招每式都氣象非凡,內力真元好像不要錢似的,一劍下去恨不得能劈開一座山才好。極少有像宮勇睿這樣,用如此簡樸的招式化解危機的。


    ——或許,這少年的劍法另有來曆?


    楚公子昔年曾蒙「聖城煙橫」羅加授藝,雖然所得不多,隻算個記名弟子,卻借此與師祖張曼青攀上了關係,對外宣稱國師門下第三代弟子。這般煊赫的身世,所培養出的眼界自然跟凡夫俗子不同。


    當上官玥還在腹誹宮少俠的劍法沒什麽氣勢時,楚公子已經敏銳意識到了其中的價值。這就是國師徒孫與那些紈絝子弟的差距所在!


    ‘這劍法,丁晴姑娘也許會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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