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晨轉頭看去,隻見一個精靈般的窈窕身影從夜幕中走出來,翠綠色的裙裳不似白日那般光鮮耀眼,卻在朦朧夜色中顯出一種神秘之美。裙角幾處還染著血跡,但在她嬌俏的身形上卻不顯狼狽,倒像是一種頗具特色的點綴,襯得她身姿綽約,非仙非魔,脫俗獨特。


    崖上風大,她卻輕盈地立在石旁,發絲裙角隨著夜風的吹拂、道旁枝葉的搖晃而微微飄動,仿佛隨時就要乘風飛起來。


    “雲姑娘。”林曦轉過視線的時候,臉上還留著柔情的殘跡,但語氣卻沒有包含多少熱情,“北豐公子已經走了,你現在追上去的話,或許還來得及。”


    “剛才或許還來得及,但現在一定來不及了。”雲素輕歎一口氣,對兩人此時的姿勢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隻用一種略帶惆悵的語調說,“本以為能夠把一切因果在這裏了結,沒想到終究還是慢了一步……”


    “雲姑娘不必心焦,來日方長。誰也說不清未來怎樣,不是嗎?”林曦勸慰道,“你跟北豐公子的恩恩怨怨,或許隻是一段緣分中的小波折,以後如果修成正果,回憶起來大概還會覺得甜蜜呢!”


    江晨一聽就覺得不妙。林曦這話雖然說得柔聲細語,但分明是煽風點火,夾槍帶棒的連自己都聽得出來,雲素不發火才怪。


    他連忙幹咳一聲,道:“素兒你不用急,我遲早把北豐丹逮住,到時候我把他五花大綁送過來由你處置!”


    “不必了,這事還是我自己來吧。”雲素麵帶著淡淡笑容,往高階上宗暗的方位瞟了一眼,“那邊是陳家公子吧,他還活著嗎?晨哥哥你居然不殺他?我記得在星院比武的時候,他好像害你吃了很多苦頭?”


    “那位陳公子……”


    江晨剛說了幾個字,雲素的目光已轉回林曦麵上,笑道:“該不會是礙於林姑娘的情麵,不好意思動手吧?”


    林曦微微地皺了皺眉頭,在滿是寒意的暮色中,這份神情分外令人感到心疼。


    她迎上雲素的視線,平靜地說:“我已經將他去勢了,夫君也同意放他一條生路。夫君胸有淩雲誌,一個小小的陳煜,根本不在夫君眼中,何況陳煜也受到了應有的懲罰,從此再也不能跟夫君作對。夫君當然不會跟一個小人物計較過去那點小事,雲姑娘覺得呢?”


    雲素的微笑冷淡了少許,但仍保持著禮貌淡淡回應說:“是嗎……晨哥哥的確是個容易心軟的人,你若一再求情,他礙於情麵,就算心裏不樂意,也隻好勉強答應。可你口口聲聲以他的未婚妻自居,真的盡到伱應負的責任了嗎?與其指望晨哥哥心胸寬廣,不如幹掉陳煜,免去很多麻煩?你也說了他隻是一個小人物,何必讓這樣一隻螞蟻壞了晨哥哥的心情?晨哥哥真的已經答應你了,還是口是心非呢?這一次,我還是先持保留態度吧!”


    林曦的麵容泛起刹那的寒意,江晨都能感受到她手腕上的力道變化,不過她的笑容馬上又恢複了,盡管也淡了許多,“多謝你的指教,但我相信時間會證明一切,其他的說得再多,都隻是徒費口沫。”


    雲素感受到她目光中的寒意,仿佛受到驚嚇的樣子,吐了吐舌頭,道:“林小姐是在警告我這個外人不要亂嚼口舌嗎?其實我倒也想給你們多留點清淨,隻可惜這盤龍宮剛剛被攪得天翻地覆,滿地狼藉,實在沒什麽好位置留給你們了。招待不周,林小姐可千萬不要見怪呀!”


    林曦道:“雲姑娘說哪裏話,是我不請自來,擾了盤龍宮的清淨,一會兒定當向妖後娘娘當麵賠罪。失禮之處,也請雲姑娘海涵,林曦感激不盡。”


    雲素笑道:“說來說去,我還忘了問了,林小姐千金之軀駕臨敝處,一定有十分緊要之事吧?”


    “不錯,無事不登三寶殿,我這次來盤龍宮正是想要求見妖後娘娘,商議兩家結盟之事。”


    雲素一怔,揚起了嬌俏的麵頰,失笑道:“結盟?青冥殿鬧出這麽大的陣仗,原來是想跟盤龍宮結盟嗎?”


    “鬧得沸反盈天實非本願,等見到妖後娘娘,我會當麵向她解釋……”


    她兩人交談之時,江晨沒有插口的餘地,隻能在一旁充當聽眾。


    等到氣氛稍微緩和了些,聽林曦說起要請雲素引見的時候,他忽然捏了捏林曦的手腕,沉聲道:“你現在就要見妖後娘娘?”


    “當然越早越好……”林曦不解地眨了一下眼睛。


    “今天不行,明天吧。”


    “為什麽?”


    “今天事情太多,妖後得收拾這堆爛攤子,你先下個拜帖,讓她有個心理準備。”


    江晨給出的理由很可笑,林曦卻聽出他的語氣不容拒絕。


    她神色複雜地瞧了江晨一眼,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戒備——是替雲蝶對自己的戒備——害怕我用神通對付你的未來嶽母嗎?黃蓮般的苦澀滋味在嘴裏綻放開來,她一時竟難以成言,隻忍住了眼裏快要溢出的水霧,別過臉去點了點頭。


    雲素看到這一幕之後,嘴角揚起微微笑意,附和道:“是該這麽辦。”


    林曦沒再做聲,摟在江晨腰間的雙手也漸漸放鬆了力道。


    江晨心裏暗歎了口氣,知道自己這句話裏近乎直白的暗示實在太傷人。但為了避免更加嚴重的後果,有些話還是不得不說在前頭。希望她在傷心之餘,還是能聽進去吧……


    雲素走近了幾步,視線落在他手中的仙劍上,大概是第一次見到如此明亮純淨的兵器,她顯出幾分好奇之色,問:“這把劍真漂亮,林小姐送你的麽?”


    江晨低頭看了一眼,道:“搶來的,忘了還了。”


    他順勢從林曦的雙臂間走出來,行到大槐樹下的林麒麵前,伸手一揮,「鎮山河」在半空劃了一個圈,刃尖朝下插入林麒腿邊的泥土中,劍柄微微顫抖。


    此時林麒背靠樹幹躺著,右手捂在胸前傷口處,嘴裏發出低微的呻吟。他一見江晨過來,立即掙紮著就要起身,但這個動作卻牽動了傷勢,驟然的劇痛讓他猛抽了一口涼氣,眼球翻了幾下,最後還是頹然坐回原地。


    江晨居高臨下審視著他,慢悠悠地道:“看樣子,這次傷得挺嚴重的。”


    聽見這種風涼話,林麒的一張麵孔頓時脹紅,紅得像隻熟透了的柿子,呼吸也變得濁重起來。


    但隨之而加劇的傷痛,使得這片紅暈有如一個突如其來的浪頭,來得快去得也快,隻不過眨眼工夫,紅暈突又消退,再度回複原先那種蒼白色。


    兩邊太陽穴上,同時凸起兩條蚯蚓般的青筋,從青筋突突跳動的速度,不難想像這位林家忠仆此刻心中是如何的憤怒。


    “你別得意的太早……”他嘶聲叫道。


    “還以為仗著「鎮山河」就能橫行霸道嗎?”江晨看著他一臉悲憤不甘的神態,冷笑幾聲,道,“鎮山河雖然厲害,但也要看是握在誰的手裏。你麽,所托非人。”


    林麒的表情幾番變幻。也隻有當初在幽冥森林中經曆過與地藏尊者戰鬥的人,才能聽懂江晨這句嘲笑裏藏著的張揚與威懾。


    ——當初在那座無名山崖上,地藏尊者也對著「鎮山河」點評過這麽一句話!


    那時林麒尚能昂首挺胸地頑強對抗,因為他算準地藏不敢得罪林家。而現在呢?那時被逼得跳崖離開的江晨,後來在浩氣城頭奸殺了地藏,傳得沸沸揚揚,天下皆知。如今他又成了林家默認的女婿,不但從武力上,更是從身份地位上牢牢壓製著自己,他再以同樣的語氣說出這麽一句話來,自己又該怎樣反駁呢?


    林麒驀然發覺,不知不覺間,眼前這個男人已經走到了自己需要抬頭仰視的高度,在他的威勢前,自己無論說出怎樣的言語都是那麽蒼白無力。可自己不單是小姐的侍衛長,更是老爺的義子,身披著林家的威嚴與榮光,從來都是傲氣十足,又怎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忍受這樣的屈辱?


    他的眼睛放出憤怒的光芒,瞪視著江晨,臉憋得通紅,撐在泥土上的雙手緊握成拳,還帶著點顫抖。


    “你以為……你以為……”


    你以為隻要攀附上小姐,就能一步登天,不把所有人放在眼裏?錯了!我也是老爺的義子!我也是林家數得著的人物!


    心中的念頭還沒有完全說出來,就因為傷口而痛得抽氣不止。


    但江晨卻沒有半點憐憫之心,他對此人一臉的頑固不化感到十分不耐,徑直走上前幾步,一腳將其踹得滾到一旁,又緊跟過去,準確地踏中林麒的傷口處。


    以林麒的武技,又是在這樣傷重的情況下,哪裏逼得開江晨的攻擊?在江晨麵前,他就跟任人揉捏的孩童般無異。


    “啊——”林麒發出淒厲的哀嚎,劇烈掙紮著,卻沒有半分擺脫的希望,反而越掙越痛。


    如果說之前他的臉皮紅得像熟透的柿子,那麽此刻就像是煮熟了的螃蟹,整個身子都因痛苦而扭曲成悲慘的形狀。


    看到這種場麵,不遠處的幾位林家仆從無疑都生出幾分兔死狐悲的情緒。


    向來以嘲諷林麒為樂的紅衣女子,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憤怒的表情。但無論是她還是一旁的屠叔,盡管心中萬分不忿,卻都沒有上前阻止,隻是朝林曦投去疑問的眼神。


    ——林麒再怎麽胡鬧,那也是你的侍衛長,為你鞍前馬後地立過苦功,你就任由他被人欺辱嗎?


    林曦何嚐不明白他們的憤怒。即便口口聲聲把江晨稱作姑爺,但真正進入林家之前,江晨在他們眼裏都隻是一個外人。外人欺負自家人,小姐放任不管,冷眼旁觀,這無疑會讓人心寒。


    可事已至此,江晨明顯對自己心存芥蒂,他心中怒火未消,我又該以怎樣的姿態去阻止他呢?


    旁邊的雲素好像看出了她的為難之處,彎了彎嘴角,貌似體貼地出言勸道:“晨哥哥,快停手吧,你這樣讓林小姐很難做的。”


    江晨置若罔聞。他心中憋著一肚子火,盡管因為陳煜的悲慘下場而有所發泄,但那遠遠還不夠!


    “誰給你的膽子,拿鎮山河來砍我?”想起因這家夥的一劍而讓北豐丹逃脫,江晨就氣不打一處來,一腳重重踢在林麒肚子上,後者立即發出一聲高亢的慘哼,“北豐丹給了你什麽好處,你這麽賣力幫他?你收好處的時候,有沒有想過現在的下場?”


    林麒抽了一口氣,抬起頭來怒叫道:“士可殺不可辱,有種你就殺了我,給我一個痛快……”


    他的話沒有說話,江晨已補上一腳,將他的腦袋踏翻過去,一直陷入了石板中,脖子都差點被扭斷。這還是江晨腳下收了力,不然林麒的腦袋會像摔碎的西瓜一樣爆裂開來。


    “就你這樣的狗奴才,也配稱‘士’?”江晨不屑地呸了一口,“不殺你是不想髒了腳,你以為我不敢嗎?”


    “隻要我今天不死……”林麒奮力扭過臉來,雙眼通紅,倒似是一頭擇人而噬的野獸,危險的氣息恐怕會讓很多人心驚不已。


    但此時踩在他頭上的,卻不是普通的善男信女,而是殺人如麻的惜花公子。


    “聽你這麽一說,今天倒留你不得了。”江晨腳下加重了力道,將林麒大半個腦袋都踩入了塌陷的石板內。


    林麒嘴裏還在嗚嗚叫嚷:“姓江的豎子!有種你就殺了我,不然遲早有一天我會讓你後悔!”


    “看樣子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也許厭倦了這種遊戲,江晨突然放鬆了腳下的力道,正巧林麒奮力一掙,竟然從石板中掙脫。


    但沒等林麒呼吸上一口新鮮空氣,脖子上就多了一隻冰冷的大手,將那股剛剛吸入嘴裏的清氣卡在了半途。還有一肚子叫罵的言語,都一並堵在喉嚨裏,無論如何也吐不出來了,倒把臉給漲得通紅。


    “……那就成全你吧。”


    崖上陡然靜了下來。


    林曦本能地往前邁了一步,忽又停住,麵色幾番變化,還是出聲說了一句:“手下留情。”


    江晨好像沒有聽到。


    隨著他手掌用力,林麒漸漸失去了掙紮的力量,麵孔漸漸呈現出絳紫色,但神誌似乎還保持著清醒。


    玄罡高手的肉身,意味著一個人即便沒有學過任何龜息之法,也能夠把一口氣吊很久。若不是江晨擊折了林麒的頸椎,他大概還能像砧板上的鯰魚一樣活蹦亂跳。


    但這一口氣,終究還是有極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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