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恒川隻覺得一股寒意從心底冒出,想大聲嚷嚷幾句,卻喊不出口,連續後退幾步。


    突然之間,一隻手搭在他背上,一把熟悉的破鑼嗓音在耳邊響起來:“原來是老張啊!你怎麽也來了?”


    是侍從官楊將軍的嗓音。巨蟒吞掉喬蟾的那天楊將軍一個人不知道逃到哪裏去了,沒想到在這裏又遇到了。


    張恒川輕輕舒了口氣,雖然楊將軍以前挺討厭的,老喜歡對自己呼來喝去,但畢竟是個能開口說話的活人。能在這兒遇到個活人真是太好了……


    他正待轉頭跟楊將軍敘一敘,視線先一步落在那隻搭在自己右肩的手上,身軀不由為之一僵。


    那隻手,血肉模糊,怎麽不像是活人的手……


    張恒川心裏咯噔一下,身上霎時起了一層白毛汗。


    他想起以前聽老人講過的一個說法:


    夜晚走路的時候,如果背後有人叫你,千萬不要回頭。因為人的身上有三盞燈,一盞在頭上頂著,另兩盞在肩膀上,如果猛地回頭,很容易將肩上的燈弄熄,陽氣一滅,就給鬼招了魂去,淪為替死。


    這楊將軍一個人在森林走了幾天,憑他那點本事,能活到現在?他個龜孫子還不如我呢!


    雖然渾身都在發抖,張恒川仍然沉住了氣,使勁給自己壯膽。


    姓楊的活著的時候都不如我,他現在成了個死鬼,老子怕他不成?


    慢慢的,張恒川的右手朝腰間刀柄摸去。


    娘的,這手怎麽不聽使喚呢,老是抖什麽,抖你奶奶的啊!


    哈哈,摸到了!


    張恒川握刀挺立,正要張嘴發出一聲狂笑,冷不丁又被前方一個聲音打斷。“喲,這不是張隊長嗎?”


    這聲音!!!


    張恒川額頭豆大的汗珠低落。一副活見鬼的表情,直勾勾盯著慢慢從走廊的拐角處走過來的一個人影。


    “怎麽,張隊長這幾天加官進爵,就不認識本將軍了?”


    喬蟾!喬將軍!


    他的麵孔還與剛死時一模一樣,皮肉腐爛,被上齒咬穿的下唇血洞還在!當初就是張恒川親手把他從巨蟒肚子裏挖出來的!


    張恒川怪叫一聲,沒命地轉頭狂奔。


    轉頭的同時,他隱約間覺得肩頭一輕,好像有什麽東西離體而去了,但劇烈的恐懼催促他加快腳步,從地上橫七豎八的屍體上踩過,竟生生從長廊衝了過去。


    “張恒川,伱給本將軍站住!”喬蟾在後麵厲喝。


    楊將軍、裴壯士等眾多人影跟著後麵,在慘淡夜空下拖出無數張牙舞爪的影子。


    張恒川把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了,跑了不知道多遠,終於不再聽到喬蟾和楊將軍的吼叫。


    但他不敢回頭,直覺告訴他身後的鬼魂們還緊緊地跟著,頸脖間已經能感覺到那冰冷的氣息,如怨魂索命,甚至連前方的樹也仿佛活了過來,紛紛伸出枝杈茂盛的手臂來阻攔他。


    濃鬱的迷霧彌漫在森林裏,張恒川根本辨不清方向,或者說,他早就慌不擇路。


    跑了很久很久,他來到一個小河邊,聽見嘩嘩的水聲,先前的一切,突然都像夢魘一樣消失不見,樹又變回了樹,不再張牙舞爪,那些一直緊緊跟著的鬼魂也不見了蹤影,它們都似乎湮滅在了這古怪的河邊。


    張恒川看到了前方的一點火光,隱隱聽到有人在說話。他此時已筋疲力竭,不管前麵的是人是鬼,他也隻能連滾帶爬地撲過去。


    “什麽人?”還沒到營地,張恒川就被一個黑鐵塔般的壯漢攔住。


    張恒川看清這人麵貌,激動得鼻涕眼淚都出來了:“趙將軍,嗚嗚嗚,可算見著你了嗚嗚……”


    攔住他的正是五虎上將排名第二的趙甲!


    “原來是張隊長!你居然還能趕上隊伍,難得啊!不過……”趙甲鷹隼般的目光在張恒川身上緩緩掃過,眉頭漸漸擠出疙瘩,“張隊長,雖然你一路趕來很不容易,但有句話我不得不說——活人和死人是不能同行的,你還是回去吧!”


    “啊?”張恒川呆住,“回哪去?”


    “去你該去的地方吧。”


    “什麽意思?”


    “還不知道嗎?你已經死了!”


    張恒川一下失去了所有的力氣,跌坐在地上,抬頭看了趙甲一眼,忽然嚎啕大哭:“不!這不可能!”


    “別吵,要哭去遠處哭,小姐在睡覺呢!”趙甲捂住張恒川的嘴,像大人抱小孩一般把他抱到河邊,找了個見不著底的地段,順手就丟了下去。


    水麵上冒了幾個氣泡,一團殷紅之色渲染開來,染紅了一大片河麵,隨後漸漸稀釋,不久就平複如初。


    “呼!”趙甲拍了拍手,舒了一口氣,“還好沒吵到小姐。”


    東方漸白。


    杜山揭開蓬門,深吸一口氣,感受著肺腑中清新的氣息,心頭那份濃鬱的沉重也隨之消去了一部分。


    天地遼闊,河水靜靜流淌,金色的粼光從東方上遊一直鋪灑而下,遠山如黛。


    杜山擦了擦眼睛,露出一絲笑容,喃喃道:“山高路遠,終不絕我。”


    “大哥,你醒了。”杜鵑從營地另一側走過來,端詳他的臉色,試探道,“你……還好吧?”


    “老哥硬朗著呢。”


    “聽說,你夢到了阿吉?”


    “有這回事。”杜山說著,仰起頭,眺望那暗青色天穹,歎了口氣,念道,“情何限,處處消魂。故人不見,舊曲重聞……”


    “那你打算怎麽辦?”杜鵑有些緊張地看著他。


    “怎麽辦?”杜山笑起來,“隻做了一場夢而已,還能怎麽辦?走吧,叫大夥兒起來,趕緊吃飯上路了!”


    接來下的路途逐漸變得平靜。當江晨有意無意地向周圍散發氣息之後,路上再難遇到魔怪、大妖。


    唯一有些可慮的是魔人部隊,江晨在森林裏零零散散地發現了幾隊,一般都能及時預警避開。至於避不開的,就一個人悄悄潛過去,全部殺掉。


    五日一晃而過,東行的途中也遇到了一些鏢師、獵手,他們很多都是從魔人襲擊中逃掉的幸存者,又被妖物欺辱,一見三軍之主杜將軍風範,頓時驚為天人,紛紛納頭便拜,願追隨杜將軍左右效鞍馬之勞。


    這幾天陸陸續續投奔的英雄好漢們加起來將近百八十號,江山獵團一時兵強馬壯,又一次次驚險地從魔人包圍圈中逃生,幾日下來隻付出了極小的傷亡,人人均道杜將軍的指揮出神入化,讓人心服口服。


    等到走出幽冥森林邊境,臨近西遼城的時候,杜山已成了貨真價實的三軍之首,手下擁眾上百,個個都是能征慣戰的精銳勇士,以前缺員的八大金剛、十三太保等編製早就補齊,另外又新建了左中右三路先鋒隊,來自七省十三路的英雄好漢們無不唯杜將軍馬首是瞻,除了這些桀驁不馴的好漢每天都會鬥毆傷人、每夜都有倒黴鬼被不知名凶手掐斷喉嚨之外,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發展。


    第六日,隊伍終於來到了西遼城外的荒林邊上,遠遠望見堡壘上空飄揚著的戰斧長槍旗幟時,多少人都不禁欣喜欲狂,熱淚盈眶,甚至丟下兵器,撕開破爛的衣服仰天長嘯。


    飽受多少磨難,經曆多少生離死別,他們終於回來了!


    多少人在與魔人的利爪擦肩而過的時候,都以為自己永遠也不能再踏上人類的國土!


    就連柳倩這樣高傲自矜的人,都忍不住擦了擦眼角,露出欣喜的笑容。


    狂歡的呼聲中,卻有一個不合時宜的聲音響起:“不要高興得太早,路還遠著呢。”


    一片嘈雜聲中,這句話並不起眼,柳倩卻是為數不多的聽進去的人中的一個,她不禁回頭朝江晨看去:“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江晨眺望著遠處滿是歲月痕跡的牆垛,沉聲道:“城裏麵有魔人的氣息。”


    聽到這句話的人全都變了臉色,柳倩也不例外。


    魔人闖入人類國土?它們哪來這個膽子,就不怕再把國師張曼青和劍尊沈淩峰招惹過來嗎?


    自古以來,西遼城就鎮守人類西部邊境,抵禦妖魔野獸,矗立千年不倒,從未有過失陷的記錄。


    難道這樣一座堅城要塞,竟會被魔人攻破?人類守軍在魔人麵前就那麽不堪一擊?這一切的一切,對於人們來說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身為世家嫡係,柳倩比這裏的任何人都清楚這件事的含義。


    魔人是一群凶蠻的野獸,但它們也有自己的組織和規矩,作為另一方洞天世界的霸主,它們的這一舉動絕對不是一次簡單的掠奪。


    是雲夢世界的某些陰謀家,借給了它們這個膽子?卑劣的陰謀家們,為了實現自己的野心,不惜將雲夢天下億萬生靈拖入戰火?


    眼前發生的一切,可能喻示著近百年來最大規模的戰爭即將爆發。這片土地上的每一個人。無分貴族平民,他們的生死命運,都將與這場改變時代的戰爭緊密相連。


    ‘流纓哥,你一定要堅持住啊,一定要堅持到我與你相見……’


    柳倩隻覺得背脊發寒,轉頭看了江晨一眼。這小子的神色仍然十分平靜,莫非他早就預料到了什麽?


    她猜得不錯。


    自從知曉魔人的實際數量遠超三百之數,江晨就有種預感,西遼城恐怕擋不住魔人的腳步。


    因為城主柴天鵬已經死在雲素掌下!


    繼任城主威望不足,難以服眾,群龍無首的西遼城,縱有一支百戰精兵,也發揮不出其真正戰力的十之一二。


    柳倩眯起眼睛眺望東方。


    正午的陽光灑在古老的城頭,旗幟迎風招展,這一切安寧而祥和,誰又知道藏於其中的竟是磨牙吮血的凶獸巨口?


    “旗幟還沒倒!”柳倩指著牆頭叫道,“裏麵可能還有守軍在堅持與魔人戰鬥。”


    “有人是有人,不過……他們好像都成了俘虜。”江晨道,“如果我們就這麽闖過去,應該很快就能與他們團聚。你要試一下嗎?”


    “那,那怎麽辦?”柳倩茫然無措。


    西遼城是抵擋西方妖獸入侵的最大要塞,也是從幽冥森林到人類國度的唯一入口。舍去西遼堡壘,再想東進的話,除非從幾千裏高的陡峭雪山上翻過去,這對於正常人類來說根本是不可能的。


    “往北走四百五十裏,還有另一個要塞。”


    四百五十裏,而且多山路,絕對又是一次艱難的跋涉。柳倩不可能再忍受這麽一次見鬼的旅行了,她回頭望了望眾人,又將視線轉回江晨臉上:“我們的糧食堅持不了那麽久了。”


    “可以的,路上還能打獵和采摘野菜,隻要柳姑娘你不挑食,再走五百裏也沒問題……”


    “你就不能想個靠譜點的法子?”


    “那依你的意思,該當如何?”


    柳倩持馬鞭指著城頭旗幟,麵上浮現一抹凶狠之色:“殺過去!”


    江晨咧嘴笑起來,盯著柳倩,直到對方開始有些惱羞成怒之時,才點頭道:“雖然魯莽,卻是個好主意。”


    杜山在聽到江晨說第一句話的時候,就已經在約束部隊,令所有人噤聲,原地待命。但他的命令阻擋不住狂熱氣氛下人們歸鄉的急迫心情,十餘人不理會他的叫喊,拔腿往西遼城的方向跑去。


    有一人帶頭,就有更多的人跟上。杜山引以為傲的部隊轉眼就成了一盤散沙,吵吵嚷嚷地一窩蜂衝向城下。


    “老江!老江!你看這——”


    “讓他們去吧。”江晨淡淡地道,“正好需要幾個人幫我們誘敵。”


    “真要殺過去啊?”杜山麵露苦色。


    “大團長都已經決定了,咱們聽令就是。”江晨揶揄。


    柳倩這時候卻一點也笑不出來,她握緊了鞭子,手心都攥出了汗水。


    她知道自己正主動參與一場可能會被載入史冊的戰爭,隻要一步走錯,就陷入萬劫不複之地。


    小貂和十名扈從騎士都靜靜看著柳倩,他們的命運都與柳倩連在一起,榮辱與共,生死與共。


    好半晌,柳倩幹燥的喉嚨裏發出澀啞的嗓音:“都下馬,咱們去那片土坡後麵,準備伏擊。”


    少數沒走的親信跟在柳倩杜山後麵,來到城外土坡下。


    一些人隻是願意追隨杜山,對於江晨的說法和柳倩的命令,他們將信將疑,抱著看熱鬧的態度望著先頭部隊逐漸靠近城牆下。


    “開門!開門!”


    “人呢,還不快給老子滾出來!”


    “大白天的關城門,辦喪事麽?”


    一陣叫罵之後,隨著“轟隆隆”聲響,吊橋放下,城門大開。


    站在門後迎接的不是人類,而是五頭高大魔人。


    待最前方的獵人發出驚恐尖叫時,一頭魔人大步跨出,一斧頭劈在那獵人額頭,頓見腦漿迸裂,紅白四灑。


    然後它雄赳赳地俯視剩下的人,張開血盆大口,發出一聲震撼心魄的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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