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晨麵容呆滯,仿佛不知道死期將至,眼見弦音臨頭,他似乎連躲閃都忘記了。


    但他身前的空間驟然變得模糊,猶如水波般晃動起來。


    那股弦音射到近處,就被扭曲的空間分解為淩亂的氣流震動聲,朝兩邊流逸。


    後方的人們聽著擴散的弦音,隻剩下嘲哳的嘶嘶聲響,再也不成曲律。


    這一手「空間扭曲」,當真是所有音殺術的克星。原本好端端一首勾魂攝魄的催命之曲,被分解之後,就變成了鋸木頭一般難聽的雜音。


    乾達婆秀眉微蹙,自語般低聲道:“他不是被你控製了嗎,怎麽還能反抗?”


    簫聲微揚,另一個柔和的嗓音自虛空中徐徐傳來:“趨利避害是人之本性,他就算失控入魔,也不會引頸就戮。”


    在人們詫異的注視下,乾達婆後方的天花、蓮瓣、瓔珞漸漸聚攏,凝結成一個修長的身影。


    那是一個白發銀眸的年輕人,麵容俊美,氣質出塵,手裏拿著一根簫管,站在乾達婆身邊,宛如一對從壁畫走出來的神仙眷侶。


    “緊那羅!”謝元觥瞥見這白發青年,神情一肅。


    得知白發青年的身份後,後方諸人一陣嘩然,低聲議論起來。


    浮屠教八部眾以神話故事中的天龍八部為名,帝釋天、龍神、夜叉、乾達婆、阿修羅、迦樓羅、緊那羅、摩呼羅迦,各個都是名動天下的頂尖高手,每一個都有諸多壯舉流傳,甚至被人當成菩薩頂禮膜拜。


    就連地處西北邊疆的暗紅沙丘,人們也聽說過這八位菩薩的傳說,如今竟一口氣看到了其中的兩位,不禁紛紛咋舌,都在猜測是何等凶悍猖狂的妖孽才能惹得八部眾之二同時出手。


    要知道,黑劍聖素來與佛門不和,甚至在暗紅沙丘上頒布了“禁僧令”。浮屠教一口氣出動了兩位菩薩,還要冒著跟黑劍聖開戰的風險,排場不可謂不大。


    緊那羅微微一笑:“想不到在這窮鄉僻壤還有人認得我。這位檀越想必也是佛緣深厚之人,何不入我門來,免受塵世輪回之苦……”


    “入你佛門,要戒酒嗎?”謝元觥晃了晃酒葫蘆。


    緊那羅笑著點頭:“八戒之五,戒酒。”


    蘇芸清插嘴道:“要戒色嗎?”


    緊那羅笑道:“八戒之三,戒色。”


    蘇芸清嘖嘖搖頭:“又要戒酒又要戒色,這麽吃虧的買賣哪個肯做?”


    緊那羅道:“酒色之樂,隻是小樂。若能精研佛法,參悟大道真理,那才是世間極樂。”


    名叫“小瓊花”的女獵手望著他侃侃而談的模樣,一雙美目中泛起異彩,麵帶紅暈,喃喃道:“這位菩薩好生英俊啊!”


    緊那羅豎起大拇指:“女施主真有眼光!”


    小瓊花滿麵嬌羞,美目撲閃,一臉的崇拜仰慕之色。若不是礙於另一位女菩薩在場,恐怕當即就要拜倒在緊那羅腳下了。


    乾達婆冷哼一聲:“行了,閑話少說!動手吧!”


    她右手一拂,琵琶弦上泛起金石般的清越之音,帶出實質的聲波激流,同時射向江晨、蘇芸清、謝元觥三個人。


    卻見一道灰蒙蒙的「空間扭曲」的波紋橫貫而過,將三股聲波盡數攔下。


    “這小子怎麽回事?”乾達婆驚怒交加。


    如果江晨隻是以神通護住自己,還可以解釋為生靈趨利避害的本能,可他連另外兩道聲波也攔截住了,這就不是一句“人之本性”能夠解釋的了。


    緊那羅亦露出不解之色,與乾達婆一起朝江晨望去。


    江晨已拔出了斬影劍,周身血氣收斂,血色盔甲消散無蹤,哪還有半分瘋癲之態。


    “跟蹤我兩天兩夜,從東邊一直追到西邊,還忙著夜夜吹簫,實在辛苦你了。”他挺直身軀,迎向緊那羅的視線,冷冷說道。


    緊那羅驚訝道:“伱沒有失控?你的體魄明明……不對,是偽境!你的「金剛」境是裝出來的!”


    “陌生人給的東西不能亂吃,小孩子都懂的道理,我難道不懂?若不然,豈不成了討飯的叫花子?”江晨嘴角露出冷笑。


    緊那羅仍難以相信這種結果:“可我送你的,是一場天大造化……”


    在這個力量為尊的世界,誰能抗拒實力膨脹的誘惑?


    “按照你安排的劇本,力量增長的同時,換來的是心魔的膨脹,然後一點點失去自我,最終淪為你的扯線傀儡,這樣的結局就是你所謂的造化?”江晨冷笑,“可惜你眼光不好,選錯了人。區區金剛境而已,我不需要你的施舍!”


    “好小子,原來你一直在演戲!”蘇芸清從他身後走來,在他肩頭狠拍了一掌,“竟然連我也騙,還有沒有把我當兄弟?”


    “這兩隻老鼠奸猾得很,如果不裝得像一點,如何能引誘他們現身呢!”江晨盯著緊那羅,輕聲一笑,道,“你不要出手,我一個人足以對付他們!”


    “你行嗎?”


    “放心吧——”餘音還在空氣中傳遞,人已飛射而出,斬影劍拖出一條灰色軌跡,往緊那羅項上人頭掠去。


    緊那羅回過神來,銀色眼眸中露出一抹冷意。


    他知道江晨身手不俗,所以心存顧忌,隻敢跟在遠處,用簫聲慢慢地誘引他上當。如今這小子雖然識破了他計謀,卻狂妄地說要獨自迎戰他與乾達婆兩人,那就真是“地獄無門自來投”了!


    極少有人知道,緊那羅和乾達婆在皈依浮屠之前曾是一對眷侶。


    作為八部眾之中最擅長合擊的兩人,他們之間擁有無與倫比的默契,聯起手來的戰力超乎想象,任何忽略這一點的人,都將付出慘重的代價!


    蘇芸清看著江晨離去的身影,表情有些古怪。


    江晨嘴上嚷嚷著要一個人動手,但臨走之時,卻悄悄向蘇芸清比劃了一個隱晦的手勢——等我吸引他們的注意力,你尋找機會偷襲!


    ‘這小子真是越來越壞了……不知道阿曦下次見到他的時候,會不會夢幻破滅……’


    雖然腹誹不已,但蘇芸清也明白江晨的顧慮。


    兩位上三境的對手,絕對非同小可,而且江晨從昨夜的琴簫合奏就能聽出,這兩個家夥心意相通,配合默契,很大可能也擅長聯手作戰。


    盡管江晨的神通在一定程度上克製乾達婆,但也很難以一敵二,隻要稍有不慎,就很可能陰溝裏翻船。


    關鍵時刻,還是得蘇大公子出馬才行。


    蘇芸清觀望片刻,見那兩位菩薩都被江晨吸引了心神,便收斂氣息,邁著從容悠緩的步伐,閑庭信步般往戰場中慢慢靠攏過去。


    眼看著江晨走近緊那羅,小瓊花麵露矛盾之色,似乎難以取舍,不知道該為哪一方助威才好。


    這兩個男子的樣貌,皆是俊美不俗,玉樹臨風,宛若謫仙。


    但那兩人身形迅速變幻,小瓊花捂住小嘴,心弦緊繃,目不暇接,再也沒有一絲多餘的心思。


    劍光襲麵。


    緊那羅險之又險地躲開第一道劍光,麵頰幾乎擦著灰刃掠過,驚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實在太快了!


    他本來還抱著示敵以弱的念頭,引誘江晨深入。現在發現根本沒這個必要。


    江晨的第一擊就差點結束了戰鬥。


    那把凶名昭著的魔劍,承載著無數冤魂的怨恨和詛咒,隻要擦破一點薄皮,就會遭厄運纏身,十停性命去掉七八停。


    緊那羅飄飛而退,又在半途蹬腿躍起,躲過緊追而來的一記「空間傷痕」。


    衣袂飛揚間之際,他掏出一根翠綠的簫管,隨手一揮,就有音符輕快地流淌而出,凝成梵文回擊江晨。


    唵,嘛,呢,叭,咪,吽……江晨看著一串淡金色的符文飄來,順手一劍直劈,卻見兩者交錯而過,符文像是不存於世上的虛影,沒有受到任何損傷。


    江晨微微一怔,刹時間仰身下腰,腰身彎曲成匪夷所思的程度,從符文之間的空隙中穿過,然後疾速前撲,繼續追擊緊那羅的身影。


    後方如驟雨般急促的琵琶聲,頃刻被江晨拋遠。


    緊那羅的衣衫如被狂風吹拂,發出獵獵的響聲。


    江晨的氣勢已死死鎖定了他,殺氣有如實質,隨著江晨身影鋪天蓋地地湧起,轉瞬布滿了整個空間。


    斬影劍上泛起陰暗、詭異的色澤,漫過緊那羅的身軀,將他麵孔映得一片黯淡。


    緊那羅呼吸微微凝窒之際,灰蒙蒙的光暈已將他周身籠罩。


    簫聲淩亂。


    緊那羅的儀態不再從容。


    他腳下一轉,折向另一方,同時手舞足蹈地躲過席卷而來的劍氣,狼狽地就地一滾,彈向遠處。


    江晨疾速前衝,速度快若閃電,追向緊那羅的落足點。


    兩人的距離轉眼被拉近,緊那羅眼見無法逃脫,眉稍微微一揚,側身讓過「斬影」,翠簫橫飛,朝劍氣的薄弱處切去,企圖削弱江晨的氣勢。


    兩人強硬相撞,江晨的殺氣愈發凜冽,麵帶一抹暴戾的笑容,將斬影劍重重揮下。


    “呯!”


    斬影劍與簫管第一次正麵相擊,緊那羅心疼地往後退卻,眼際餘光瞥見心愛的簫管出現了一絲裂縫,腳下一個踉蹌,幾乎當場痛呼出聲。


    “孽障,你往後瞧!”乾達婆從後方趕上來,冷聲喝道。


    琵琶如珠玉脆鳴。


    江晨未及回頭,心中就大大升起不妥之感。


    他躬身前衝,跳躍過一大段空間,速度快得肉眼難辨,狠狠撞向緊那羅後背。


    緊那羅回過頭來,眼中閃過一縷嘲諷之色。


    他皮膚裏隱隱泛出金色的光澤,雙掌豎起,締結佛印,張嘴對江晨吼出一聲:“咄——”


    江晨刹時產生出一股錯覺,那就是自己撞上的不是血肉之軀,而是一尊精金所鑄的佛像。


    巨大的反震力道讓他聽到了自己骨骼呻吟的聲音。


    佛陀降魔,金剛怒目。


    緊那羅巋然不動,江晨則如斷線風箏一樣倒飛出去。


    金剛偽境,畢竟比不上真正的金剛體魄,無法抵禦這等神通。


    遭受此佛門真言,江晨渾身一陣麻痹,短時間內無法行動。


    而他的眼際一片閃亮的光點正在接近,那是無數的金色符文,鋪天蓋地朝他撲來。


    低沉而飄渺的誦唱聲自虛空中響起,漸漸洪亮,吟歎不絕。


    江晨吃力地張開嘴,低喝道:“定!”


    空間被扭曲!


    短短一瞬的時光裏,金色符文盡被無形力量阻擋,為江晨贏來喘息之機。


    一息過後,扭曲的波紋已然收斂,金光再度擴散。


    幸好這時江晨已恢複了行動能力,一劍揮開襲來的音潮,抽身便退。


    然而此處卻已沒有他立足的位置。


    抬眼望去,漫天都是神聖肅穆的梵語符文,在空中飄旋流轉,那些數以萬記的比丘念誦之力都融入這些符文之中,光明映照大千,黑暗無所遁形。


    四周牆壁的岩石、江晨腳下的土地都染上了一層金燦燦的色澤,數不清的金色符文如繁星般在虛空中閃現,沒入牆後、地底,又有更多符文從地底升起,糾纏盤繞,飄旋上升。


    每一個符文經過江晨身邊,都帶給他靈魂上的刺痛感。這種痛感非蠻力所能抵禦,他忍耐得極為艱難,漸漸看到了幻象。


    眼前的現世仿佛飄蕩遠去,地獄之門被打開,光明消弭不見,幽冥吞沒人間,黃泉弱水中萬鬼屍身淤積而成的腐臭泥沙翻卷而來,滲入眼耳鼻口,即刻包裹全身,就此沉淪深淵,永世不得翻身……


    “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


    咒音梵唱,業力一一展現,罪人於業火煎熬中望見幻覺。


    那便是他死後所要遭受的懲罰。


    江晨悶哼一聲,用斬影劍撐起身體,周圍以神通形成與世隔離的空間,盡力抵抗著靈魂飄飛的錯覺。


    “孽障,還不懺悔!”乾達婆疾言厲色地嗬斥。


    象征審判、正義、公道的金色符文,按照一種更加激昂振奮的韻律在空中流轉移動起來。


    江晨胸中氣血激湧,麵如紅潮,急喘粗氣。


    緊那羅低聲誦咒。


    野獸的垂死反撲一定非常凶猛,必須盡快取走它性命。


    他盯著江晨,腦後浮起一輪金色的光暈,氣勢隨之膨脹。


    緊那羅略顯費力地抬起右手,翠玉簫管對準江晨的額頭,遙遙點了一下。


    在恢宏浩大的肅穆陣勢中,緊那羅的動作顯得無比輕柔,如同女子拈花,無聲無息,卻帶著不可違抗不可逆轉的生死判決。


    “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


    恢弘的佛音伴隨著陣陣鍾聲敲響在靈台深處,江晨眼瞳中的神采陡然黯淡。


    在他所感知到的世界裏,天崩地坼,無處寄托,萬般苦痛加諸於身,似乎要將他靈魂拉扯得四分五裂。


    五感開始混亂,喻示著崩潰的征兆。


    眼前一片斑駁的色彩,光暗交織,錯雜的線條在虛空中扭曲舞動,像無數條瘋狂糾纏的蚯蚓,紊亂得讓人發瘋。


    崩壞的視覺,比失明更可怕。


    第一感,毀壞。


    耳邊響起鞭炮般的爆炸聲,隨後越來越高亢,化為尖銳的蜂鳴,似乎有人拿著尖錐往耳朵裏鑽。


    聽覺混亂的恐怖,亦甚於耳聾。


    第二感,毀壞。


    暗香撲鼻,濃鬱得幾乎化解不開,達到極點之後忽又變得奇臭無比,讓他幾欲嘔吐、暈厥。


    錯亂的嗅覺,實在糟糕。


    第三感,毀壞。


    百般滋味在舌尖上綻開,酸甜苦辣混雜在一起,各式微妙的感覺一點點的衝上鼻翼,刺激得他涕淚橫流。


    味覺毀壞,這體會如同地獄的煎熬。


    第四感,毀壞。


    全身上下的皮膚若被千萬隻螞蟻啃咬,又痛又麻。


    觸覺的失控最讓人無法忍受,每一次呼吸,都如火燒火燎一般,灼熱而痛苦。直讓人恨不得把自己撕成碎塊,一塊一塊地四散丟開……


    第五感,毀壞。


    五感皆壞。靈台被幻境動搖,肉身亦隨之開始崩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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