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培林快步跑向這邊,先是俯身幫老人撿鑰匙開鎖,然後又半扶半抱地帶他在一旁的劇場軟椅上坐下休息。


    “千葉。”司雷又低聲喊了一句。


    千葉回過頭,“還有什麽事?”


    “……人的性命,在你眼裏到底是什麽?”


    司雷慢慢抬起頭,她隨手抹去了臉上的血點,這些新鮮的血液最終在她臉上變成長長的血指印。


    一直斜照著舞台的熾熱射燈突然開始閃爍。


    “我們……不再是朋友了。”


    千葉先是迷惑,而後忽然頓悟般地明白過來,最終她收回視線,輕描淡寫地開口:“……你還是剛上中學的小女孩嗎,司雷警官?絕交之前還要先下個最後通牒?”


    司雷望著千葉的背影,此刻她看不見千葉的表情,兩人就這麽站在燈下。


    過了一會兒,千葉回過頭,若無其事地擺了擺手,“行。”


    “我對你很失望——”


    “而我正好相反,警官,”千葉突然轉身,她緩步走到司雷麵前,壓低了聲音:“隻要你保持你一向的行事水準,我對你的友誼就不會有任何變化……


    “做好你該做的事。”


    司雷緊咬著牙,她的視線始終與千葉針鋒相對,沒有半點退讓。


    “伯山甫!”千葉往後退了幾步,然後翻身跳下舞台,


    千葉將司雷和她的視線一並拋在了腦後,快步走到那個神情委頓的男人身邊——在羅博格裏耶離去之後,他還有些木訥地站在原地等候。


    “我們要離開了嗎?”男人問。


    “這裏還有一個你認識的人,不去打個招呼嗎?”


    “我認識?”


    “那邊,舞台側麵,你去把她推下來,然後我們一起走。”


    男人順從地聽著千葉的指令,他順著坑坑窪窪的木頭台階朝上走,在舞台側麵,第二根承重柱的後邊,他看見了一架熟悉的輪椅。


    “老師?”


    安娜回過頭,“晚上好,道平。”


    ……


    深夜,黎各守在赫斯塔的床邊,兩人都沒有洗漱,赫斯塔甚至連衣服都沒有換就倒在了床上。


    她緊緊抱著手臂,將臉埋進被子。


    黎各知道赫斯塔沒有睡著——赫斯塔現在的心率高得嚇人。


    黎各看了眼表。千葉到現在還沒有回來,但自己七小時十一分的子彈時間已經快要過半,如果不能在半程內退出這個狀態,漫長的製約時間會耗費掉這一整個夜晚。


    唯一值得慶幸的事,千葉這裏有一台現成的安全艙,她不需要去太遠的地方消磨製約時間。隻是在沒有第二個可靠的夥伴接手赫斯塔之前,她走不開。


    “簡,我們聊聊吧。”黎各低聲道,“你還好嗎,是在為零難過?”


    床上的赫斯塔喃喃低語,字詞粘連,黎各聽不清楚,她坐去赫斯塔身邊,低下頭,“你說什麽?”


    赫斯塔終於將臉從被子裏轉了出來——她的眼白布滿血絲,似乎是哭過,額頭上沾滿了被汗水浸濕的亂發。


    赫斯塔緊緊抓握著黎各的手,像一個溺水者抓住一根向她伸出枝條。


    黎各從床頭的紙盒裏抽出一張紙巾,為赫斯塔擦去額頭的汗水。


    “我在聽,簡,你再說一遍,你剛才說了什麽?”


    “……零不是人類,她是機器人。”赫斯塔低聲道,“我之前就見過她,我見過她,很多次……”


    黎各心頭一顫,一種難以言說的同情和憐憫席卷而來,她深深吸了口氣,抱住了赫斯塔的肩膀。


    “是嗎。”


    “……對,她是機器人,我知道。”


    黎各擔心地應和著,再次悄悄看了眼手表——以簡現在的精神狀態,看來在千葉回來以前,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能離開這裏半步。


    赫斯塔敏銳地捕捉到了黎各的表情,她艱難地撐起上半身。


    “你是不是完全不相信我的話……”


    黎各有些無措,“我,沒有不信啊。”


    “那你看著我的眼睛。”


    “簡……我覺得你隻是累了,你需要睡一覺。”黎各的目光帶著一些傷感,“無論如何,今晚發生的事情不是你的錯……”


    “當然不是我的錯!這一切都是安娜搗的鬼,”赫斯塔的聲音突然激動起來,“是她策劃的這一切,是她讓零死在我眼前……這整件事,從頭到尾……始作俑者就是她!我們都被她騙了——”


    “簡,”黎各握緊了赫斯塔的手,“我知道你心裏很自責,但是——”


    “我不自責!”赫斯塔發出歇斯底裏的尖叫。


    這讓她和黎各兩人同時安靜了下來。


    赫斯塔抽回了自己的左手,用力抓住了自己的額發。她感到一陣熟悉的衝動在身體裏亂竄,在基地地下醫院的回憶迅速閃回,強烈的自我厭惡如同即將噴發的熔岩,骨鯁在喉。


    “對不起……”赫斯塔的聲音低了下來,“我,不是故意要吼你……我隻是……”


    黎各愣了一會兒,而後試探著再次靠近,“我明白……”


    “……不!”赫斯塔再次發出了痛苦的低吼,“你不明白——!”


    赫斯塔的一驚一乍令黎各手足無措,她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或該說什麽,此刻的赫斯塔像一團無序擺放的火藥桶,任何一點星火就能讓她爆炸……


    似乎隻有沉默是穩妥的。


    黎各雙手微微抬起,隨時準備應對著赫斯塔的過激行為。


    幾滴眼淚落在赫斯塔的身前,她不可置信地大口喘息著:情緒的失控再次出現,她完全知道自己正在做什麽、接下來可能做什麽……卻無法控製。


    而當赫斯塔抬頭去看黎各的臉,她再次感到一陣鑽心錐骨的刺痛——黎各臉上的擔心、關切、無可奈何……都與先前地下醫院時的圖蘭如出一轍。


    所有這一切都在發出一個信號:一切就像西西弗的那塊巨石,當她竭力把一切向前推,以為事情會不斷變好,至少大方向在好轉的時候,總會有一個時刻打碎她的幻夢,讓她發現自己又一次回到了原點。


    她感到自己就像歌裏的那隻牛犢,盡管被捆縛著送往集市,仍兀自望著天上的燕子,以為自己或許也有重新鬆綁的一天。


    然而事情並沒有變好,不會變好……


    馬車上的牛犢自有其命運——希望轉瞬即逝,唯有忍耐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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