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如飴從來沒有走過這個流程,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她感覺自己始終處在一種莫名的慌張裏,整顆心就那麽吊懸著,懸吊著……無法放下。


    一個人在櫃台前敲章交錢的時候,她忍不住問:“這是什麽時候開始的程序呀,我記得我年輕的時候好像沒有這個要求的?”


    “這我上哪兒知道去,”窗口後麵的年輕人回答,“好像最早是第三區那邊推行起來的吧,過了好久才傳到我們這兒的。”


    徐如飴微微顰眉,“手術前還要強迫孕婦聽這個,不是很殘忍嗎?”


    “覺得殘忍就別打啊,”年輕人掃了她一眼,“這麽大的孩子打都舍得打,還怕看啊?”


    徐如飴的臉立刻燒了起來,但又無法反駁,仿佛她正在做一件難以啟齒的壞事,因此活該受到別人的羞辱,也活該受到懲罰。


    過了一會兒,那人將單子拍在大理石桌麵上。


    “去那邊交回執。”


    徐如飴非常不喜歡這個年輕人輕蔑的態度,但拿單子的時候還是下意識地說了句謝謝。這脫口而出的道謝令她一時羞憤,隻是那個瞬間已經過去了,她再追究不了什麽。


    徐如飴回來時,丁雪陽一眼看出了媽媽的窘迫。


    她從座椅上起來,“順利嗎?”


    “順利。”徐如飴低著眉眼,笑起來,“來,我們上樓。”


    ……


    寂靜而昏暗的小房間,醫生在丁雪陽的肚皮上抹上了冰涼的凝膠,而後拿著b超機的探測棒不斷按壓著丁雪陽腹部的不同位置,


    丁雪陽和徐如飴都沒有說話,從屏幕亮起的那一刻開始,兩人的眼睛就不約而同地湧出眼淚。


    生平第一次,丁雪陽在生產前就看見了胎兒的樣子——圓圓的腦袋、微曲的脊椎、蜷縮的四肢……近三十周的胎兒已經有了完整的身體。


    “看,”醫生輕聲道,“寶寶又在吃手了。”


    屏幕上的黑白小人輪廓模糊,丁雪陽才認出哪兒是孩子的手、哪兒是孩子的頭,它就猛地轉偏了身子。


    “小家夥,還挺調皮,”醫生笑道,“碰一下就藏起來了。”


    丁雪陽目不轉睛地望著屏幕。


    婦幼中心的“聽胎心流程”比惠民醫院要細致得多,這裏的醫生不僅僅會讓孕婦聽胎心,更會詳細地展示孩子的發育情況。


    丁雪陽無法停止流淚,每當屏幕裏的畫麵發生變化,她都能立刻感受到腹中的晃動。


    對著屏幕,醫生現場測量了孩子的頭圍、脛骨……向兩人展示了它健全的手指與腳趾。接著,醫生又將畫麵切到胸腔,讓她們看血液在那顆小心髒裏的流通路徑。


    小小的心髒正極有力地跳動著。


    醫生開啟了某個裝置,熟悉的心跳聲再次響起。


    “非常健康的寶寶,”醫生也望著屏幕,“各項指標都很均衡,發育得非常好。”


    90分鍾的介紹與展示時間漫長得像是度過了一整個寒冬,等到醫生宣布一切結束,丁雪陽與徐如飴恍如隔世。


    離開b超室,醫生拿出了一本長達二十來頁的確認書放在丁雪陽麵前。


    “你們再想想,好吧。”醫生道,“想清楚了就簽字,明早打針,然後看情況手術。”


    說完,醫生起身離開。


    辦公室變得極其安靜。


    丁雪陽再一次將手放在肚子上。


    從她開始哭泣的那一刻起,胎動就變得頻繁。


    過了一會兒,她將右手從腹部拿開,顫抖著在每一麵確認書的右下角寫下自己的名字。


    整個過程裏,她的左手與母親緊緊相握。


    ……


    這一晚,丁雪陽被送入了等待病房。


    房間裏已經躺著一個女人,她才做完了引產手術不久,此刻正在休息。在她身旁,她的媽媽正動作緩慢地削著一個蘋果。


    望見丁雪陽進來,幾人以目光沉默致意,所有人的眼睛都帶著哭過的痕跡。


    徐如飴幫女兒鋪好床,扶著丁雪陽躺下。


    不一會兒,隔床女人的丈夫回來了,他低聲向女人遞消息,說醫生那邊已經看過也討論過了,胎盤臍帶都是好的,不知道怎麽就胎停了,找不到原因。


    女人半睜著眼睛,繃著嘴角,問男人,小衣服給孩子帶去了嗎?男人說,帶去了,穿了一件,還有好幾件就放在旁邊,孩子可以換著穿。


    女人又開始啜泣,一旁母親幫她擦去眼淚。女人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起手術結束那會兒看到的孩子,白白淨淨,和她想象中的寶寶完全一樣。母親說是啊,她今天也在心裏同孩子打過招呼了,讓小朋友記住媽媽,過兩年再來她們家。


    男人拉來椅子坐下,哽咽道,你們都別說了,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再講也是傷心。


    片刻的沉默後,那床的母親看向徐如飴,問她們有沒有準備好手術要用的東西。


    徐如飴拿起護士不久前給她的清單,說她正要去醫院超市采購。兩邊聊了一會兒,徐如飴才知道,這幾天來做引產手術的大月份產婦很多,一個孩子半椎體畸形,一個腦室增寬,腦積水,還有一個孩子唇齶裂——那家人猶豫了兩個多禮拜,最後還是決定把孩子“拿掉”。


    “你們家是為什麽要拿孩子啊。”那邊的母親問,“寶寶哪裏不好了?”


    徐如飴喉嚨發緊,說不出話。


    夜裏,又一個已經打了針的病人被送進來。已經過了一整天,可肚子裏的寶寶還在動,那個媽媽抱著肚子,一刻不停地流著淚。


    徐如飴當即跑去了護士站,詢問今天還有沒有空病房。護士查了下記錄,說剛好有一間病房今晚剛空出來。


    不多時,徐如飴便找人幫忙,把丁雪陽轉進了空病房。


    安靜的房間裏,徐如飴關了燈坐在女兒旁邊,像小時候一樣輕輕拍著她的背,兩人都沒有說話,長久地沉默著。


    這一晚,她們誰也睡不著。也不知過了多久,丁雪陽朝著徐如飴伸出手,徐如飴很快接住了,兩隻手在黑暗中緊緊地握在一起。


    “媽,你覺不覺得我這樣特別殘忍?”


    徐如飴輕輕搖頭,“……媽覺得你特別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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