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如今,林緣的絕大部分元神都投入到了山體之中,山峰上的人身越來越接近一個凡人。


    天色漸漸昏暗,大雪紛飛,林緣站在山峰的邊緣,任由雪花一點一點蓋住了他的身體。


    “獨在異鄉為異客啊。”


    看著迷蒙一片的天地,他心中難得有了倦意。這一刻,林緣不去想自己是個修士,順從內心靜站入眠。


    一夜無夢。


    林緣是被搖醒的。


    黑色的車廂裏,厚厚的毛皮毯子蓋在他的身上,旁邊的木窗上掛有鳥紋布簾,零星的幾片雪花偶爾從布簾的縫隙中飄旋進來。


    “我這是被撿走了?”


    林緣啞然一笑,從小床上起身,觀察四周。


    車廂裏有好幾頭雪兔等模樣的獵物,都隻是野獸,心髒位置有一攤血跡,已經沒有了氣息。弓弩、鐵夾等工具整齊堆放在另一角,看得出來,車廂的主人是一位打獵好手。


    避開這些獵物,林緣撩開了前方的掛簾。


    駕馭著四五頭馴鹿的中年男子,察覺到車廂的動靜,轉頭看到了出來的林緣,毛氈帽下通紅的臉上露出笑容:


    “朋友,你身體還好嗎?你也太不小心了,這極地裏,迷路可是最危險的事情。”


    “多謝朋友搭救,我身體好多了。”林緣抱拳感謝道。


    凡人。


    在林緣的感應中,麵前的男子身上沒有一點修為,隻有血氣相對常人旺盛一些。


    “沒事就好。我剛找到你時,差點以為你已經死了。那麽大的風雪啊,你都快被埋進去了!皮膚冷得和冰一樣。幸好你福大命大,還有呼吸。對了,我叫沈漢,朋友怎麽稱呼?”


    熱心大叔嘴裏哈著白氣,感慨不已地問道。


    “林緣。不知沈老哥現在是去哪?”林緣說道。


    “林老弟的家在附近嗎?”沈漢問道。


    家?


    林緣心神恍惚,想到了紅獄星,想到了彩雲澤,想到了青峰。


    真是好遙遠的詞匯。


    “哎,林老弟要是沒地方去的話,就先在我們村子裏住一住吧。”


    沈漢見林緣愣愣地出神,想到剛見到他時的模樣,心中暗歎,知道這位不是迷路人,而是逃難者。


    在極地冰川裏,這種家破人亡的逃難者很常見。或許是因為天災,也可能是卷入了什麽人禍。


    對於這些逃難者,各個村子都是很樂意接納的。惡劣的環境中,抱團才更加容易活下去。


    林緣回過神來,表情怪異,知道沈漢對他產生了一些誤解。


    正當他準備解釋的時候,沈漢大手一揮,道:


    “我們先去收取獵物,再回村子去。這風雪天,雪兔們都會回巢穴,正是狩獵的好時機。林老弟,你衣服穿得也太薄了,趕快先回車裏,別凍著了。”


    沈漢一邊說著,一邊催促著林緣回到車廂中。


    林緣目光流轉,最終沒有拒絕沈漢的好意。他能感應到,現在的他距離鎮海峰也不過2裏多地,隨時都可以回去。


    林緣坐在床上,單手搭在窗沿,拉開布簾,外麵的景物緩緩地後退。雪花紛紛揚揚地飄灑,車廂微微搖晃,燈光昏黃,莫名地溫暖和寧靜。


    時間慢慢地流逝。


    有時候,沈漢會停下雪橇。在暴風雪的襲擊下,雪兔們驚慌地回巢,但巢穴門口早就被沈漢放下了鐵夾。


    說是狩獵,更像是撿拾戰利品。


    一隻、兩隻……六隻,車廂裏放不下的獵物,被沈漢用繩索捆綁在了雪橇車的周圍。


    “回村嘍。”


    收回了所有的鐵夾,沈漢輕鬆地吹起口哨。馴鹿們不用指引,調轉方向,愉快地抖抖白色蓬鬆的尾巴,邁動蹄子奔跑起來。


    沈漢所說的村子距離鎮海峰並不遠,半個時辰左右,林緣就感應到了一片人煙。


    “是沈叔!沈叔回來了!”


    村子外,站崗守衛的人在仔細辨別了來人的身份後,興奮地讓開了道路。


    被稍微壓實的雪路旁邊,一個一人多高的大冰塊立著,上麵刻著“鬆狐村”三個字。


    “大福、亞林,今天是你們站崗啊。來,風雪大,別餓著了。”


    雪橇停在兩人的身前,沈漢從懷裏掏出一個溫熱的肉餅,拋了過去。


    “謝謝沈叔!”兩人接過肉餅,感謝道。


    “走了。你們好好站崗啊。”


    沈漢抖動韁繩,馴鹿們拉著車,走進了村子。


    林緣坐在車上,通過車窗好奇地打量著這個村子。


    極地冰川沒有樹木,村民們的屋子都是用冰塊互相壘起來的,裏麵鋪有野獸毛皮,所以從外麵看去,無法看到裏麵的情況。


    一路上,可能是因為天氣惡劣的原因,村民並不多。不過每一個看見沈漢的人,都會朝他熱情打招呼。


    雪橇緩緩前進,最後在一座半球形的冰塊屋子前停了下來。


    “林老弟,我們到了。”沈漢跳下車,拉開了掛簾。


    林緣沒有用道法,像普通人一般,扶著車廂,跳下了車。


    “阿香,我回來了!快出來搬東西了!”沈漢拉著嗓子高聲道。


    “來了!”


    充當大門的熊皮被撥開,一個中年婦女滿臉笑容地帶著一個小男孩,快步走了出來。


    “當家的,這位是?”


    婦女看著沈漢身旁的林緣,驚訝道。


    “阿香,這位是林緣,林老弟。我在冰海邊遇見了他,以後他就住我們家了。”沈漢說道。


    阿香恍然,看來,這位也是個逃難者。當初,沈漢也是她從冰海邊撿來的。


    想到這,阿香目光中多了一抹憐憫,開口道:


    “林兄弟快進屋子坐一坐,裏麵暖和。”


    這下誤會更加深了。


    林緣暗歎,覺得自己應該要抽空整理一下衣著。風吹日曬了十幾年,即使是道袍,也變得暗淡破舊,如同粗麻布衣。


    再加上他現在暗黃粗糙的皮膚,看起來就像一個久經風波的中年人,落難在了極地中。


    “謝謝嫂子的美意。我們先把獵物搬進去吧,沈老哥這次可是大豐收啊。”林緣提起一隻雪兔,道。


    “林老弟,你身體真沒關係嗎?”沈漢擔憂地說道。


    “沒事。區區幾隻獵物而已。”


    “行!我們先把它們搬進去,老哥我再帶你去入村籍。”


    足足大半車的獵物,在幾人的搬運下,很快就存放到了屋子下方的冰窖中。


    整個過程中,林緣沒有使用道法,雖然搬得沒有沈漢多,卻格外充實和快樂。


    “林緣,等會拜見鬆狐大人的時候,千萬不要說話。鬆狐大人不喜喧鬧。”


    沈漢領著林緣,仔細說著入村籍要注意的事情。


    通過沈漢,林緣也知道了所謂的入村籍是怎麽回事。


    每個村子要生存下去,除了村中男丁要善於捕獵,更重要的是找到一隻護村靈獸。


    沒有護村靈獸的村子,不但容易受到妖獸的襲擾,而且不能提前知道惡劣天氣的來臨,很難做出及時的應對。


    鬆狐村的護村靈獸便是一隻白毛狐狸。


    村子中央的冰雪神社中,林緣站在一個冰雕狐狸的麵前,沈漢正嚴肅認真地念誦一串經文。


    實際上,這經文屁用沒有。


    在冰雕的後麵有一層障眼法的禁製,一隻白毛狐狸像道士一般,盤腿坐在絨毛蒲團上。


    它紅紅的眼睛仔細地掃視著神社中的林緣,目光感到有些疑惑。


    在狐狸看著林緣的同時,林緣也在觀察著它。


    即使他現在的修為基本都去了鎮海峰那邊,也輕鬆地看出了這隻狐狸的修為。


    築基後期,甚至離圓滿還有段距離。沒有血腥氣息,還真是一隻靈獸。


    林緣好笑地看著這隻盤坐的狐狸,看看它打算怎麽做。


    狐狸的靈識在林緣的身上不斷掃視。在它看來,以林緣目前的狀況,早該死上一百遍了。


    “氣血虧空,靈魂枯竭。就連肉體都遍布道傷。這人類是被魔修抓去祭練邪術了嗎,他怎麽還活著?”


    “靈機分還是不分給他呢,他要是明天就死了,我不是虧死了嗎。可不給他,我又是護村靈獸呀。算啦算啦,還是分給他吧。”


    白毛狐狸按捺住疑惑,糾結了好久,還是從嘴裏嗬出了一道氣息。


    沈漢念得舌頭都要打結了。不知道為什麽,這一次的靈獸認可來得特別的慢。按照往年,他念這麽久的經,三個人都該完成認可儀式了。


    不會靈獸認可失敗了吧?


    沈漢內心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如果是這樣,就麻煩了。他將不得不把林緣帶到村子外麵去。


    就在沈漢胡思亂想的時候,神社裏的冰雕大放藍光,一個模糊的白影浮現,威嚴地說道:


    “可。”


    沈漢頓時鬆了一口氣。


    幕後的白毛狐狸卻大皺眉頭。


    它分出的氣息剛進入林緣的身體,大部分就從無數的道傷裂縫中漏了出來,出來……


    “可惡,連生靈之機都隻能留住一點點,他憑什麽活著的?”


    狐狸悄悄從冰雕後溜了出來,來到林緣的身邊。


    “算便宜你了,老娘的靈機可是很珍貴的。”


    林緣假裝沒看見它,偷偷注視它又糾結又心疼地吐出了兩道氣息,融入他體內。


    仔細感受著體內的靈機,林緣心中瞬間明白了護村靈獸是怎麽回事。


    原來是眾籌修仙。


    極地冰川的天地靈氣不但稀薄,而且很不活躍。護村靈獸的道路就是依靠眾多人類修行。


    它們給村民靈機,強壯他們的體魄。村民長期居住,產生的人氣煙火,通過靈機的聯係,傳遞給它們,被它們凝煉成法力,提高修為。


    這極地冰川裏,不僅人類抱團,靈獸也抱團。


    林緣想明白了這些後,也不再為難這隻小狐狸了。融入他體內的兩道氣息再次從體表散出,連同之前消散的,一同歸還給了它。


    三道靈機回歸,狐狸臉上露出了人性化的驚詫。在反複確認了林緣不過是個凡人後,隻得喪氣地歸結為天地玄奇,而此人也確實沒得救。


    不提狐狸如何悶悶不樂地回到冰雕後修行,沈漢開心地帶著林緣回到了家中。


    寬敞的冰屋裏,同樣由冰塊製作的圓桌上,擺上了幾個小菜。四個人圍坐一起,溫馨和諧。


    林緣雖然已經不用吃飯了,但還是拿起筷子嚐了一個遍。


    沈漢很豪爽,阿香有著極地女人少有的淑良。餐桌上,小男孩還好奇地問林緣來自哪裏,林緣笑了笑,隻是說很遠很遠的地方。


    飯後,林緣婉拒了沈漢和阿香的百般挽留,還是決定回到鎮海峰。


    這是個幸福的小家,可他終究隻是一個過客,還是不要牽扯得太深,以免最後徒增傷感。


    第二天,林緣搭上了另一個村民的雪橇,回到了鎮海峰。


    “咦,你們怎麽都來了?”


    林緣來到這裏,才發現沈漢一家還有好幾個村民都來了。


    他們正在一塊一塊地壘著冰屋,幾乎都要完成。有人拿著獸皮已經在鋪設內部。


    “本來想給你一個驚喜的,都怪阿傑速度太快。”


    沈漢穿著防風大衣,沒好氣地看了林緣身邊的阿傑一眼。


    “沈哥,這可不怪我,是大呆二呆一個勁兒地跑。”阿傑摸著馴鹿,囔囔道。


    “沈老哥……”


    “林老弟,你就別推脫了。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麽一定要回到這裏,但總不能站在風雪裏啊。”


    沈漢拍了拍林緣的肩膀,隨後轉頭對著身後眾人喊道,


    “兄弟姐妹們,我們鬆狐村的立村信條是什麽?”


    “互幫互助!”


    “互幫互助!”


    眾人哈哈笑著回答道。


    林緣內心觸動。


    他是混亂海中修士避之不及的鎮海元君,是不可接近的大恐怖,卻是這裏被眾多平凡人接納的鬆狐村村民。


    仙道茫茫,人道渺渺。殺戮盛行的混亂海中,也有極地冰川中互相取暖的凡人。


    心中有了感悟的瞬間,鎮海峰內的朦朧光團凝實了幾分,傳出隱隱的胎動。


    外界,林緣原本挺直的身軀佝僂了半分,皮膚變得更加暗黃,看上去又老了幾歲。


    “林老弟,你怎麽了?你這身體還是回到村裏去吧。”


    沈漢看見林緣的變化,急忙過來攙扶。


    林緣滿頭黑線地撥開沈漢的手。可以預見的是,隨著他元嬰進度的推進,這副身軀會越來越蒼老,最終歸於塵土。假如他住到村裏去,才真的是說不清楚了。


    “沒事,我這是老毛病了。別看我這樣,身體還是很利索的。”


    林緣為了證實自己的話語,來到空地上,左右手臂各夾起一塊大冰磚,健步如飛地加入到建設的隊伍中。


    好半天後,驚愕的阿傑和沈漢才回過神來。


    “林哥他身體真好!”阿傑瞪著眼睛,驚歎地說道。


    “是啊。年紀大了都這麽厲害,真是難以想象林老弟以前的風采。”沈漢讚同地附和道。


    那大冰磚一塊可是有三四百斤,就算是他,也隻能抱著一塊走。更別提像林緣這樣,直接帶著兩塊,飛速前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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