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附近的六指……進行貿易?”莉莉婭愣了一下,“為什麽?”


    “嗯?”模樣熟悉而又陌生的青年暫時放下了沉重的背包,轉了轉眼睛大概是在理解她的問題,“因為輻射對於糧食作物的影響比我們預期的還要嚴重許多,就在這十年之內,許多原本還算高產的農田現在就連一根雜草也長不出來。眼見著我們的糧食漸漸的不夠吃了,好在六指那邊在從疫症爆發期稍微緩過來之後,培育了一些生命力更加頑強的新品種……以物易物你應該聽說過吧?我們和它們之間的貿易現在基本就停留在這種階段。”


    “哦。”其實莉莉婭對於他解釋得如此詳盡的答案並不在意,她更好奇的是另一個問題,“跟它們近距離打交道……你不會覺得害怕嗎?”


    “就目前的狀況來看,我沒有太多考慮其他事情的空閑……”青年似乎終於注意到了她脖子上的圍巾,目光在那團洗的稍微有些褪色的薑黃色布料上停頓了許久,久到連莉莉婭又迷迷糊糊地覺得臉上發燒,他才猶猶豫豫地開口說到,“說起來,這個,看著好像有點在哪裏見過似的……”


    “這是你以前送給我的。”隻聽了半截話,莉莉婭冰藍色的眼睛裏瞬間閃動起了極具生命力的光。她久違的體驗到了某種悸動,一邊說一邊不自覺地想要站起來。但當她稍微冷靜,看清青年眼中一閃而逝的茫然之後,語氣又一點點低落下來,“你……是不是不太記得了?”


    答案是顯而易見的。以青年人熱心腸的程度,她顯然不是這一二十年來唯一受過他恩惠的人,也不太可能是讓他印象最深的一個。能夠在這種情況下再次與他見上一麵,說不定已經透支了她今生所有的好運份額。是她想得太多。


    夕陽西下。今日最後的陽光被青年寬闊的後背擋住,拉長的黑色陰影恰巧遮住了莉莉婭藏不住失落的臉。


    早知道的話,她應該昏迷的更久一點的。這樣就能繼續死皮賴臉的躺在這個已經忘記她的人的懷裏,繼續沉溺於一個未完待續的美夢之中。


    “大概……還是有一點印象的。”或許是感受到了她低落的情緒,青年很快好心地開始補救,“你這幾年……是不是變化很大?如果我以前就見過一個這麽漂亮的小姑娘,我應該不會忘記的。”


    “沒事,就算忘記了也沒關係,況且我們確實隻見過那麽一麵而已。”莉莉婭努力維持著臉上的笑容,體貼地拋出一個新的話題,“你這幾年過得怎麽樣?既然開的是麵包店,那至少,唔,吃飯還是不成問題的吧?”


    “有過一段特別困難的日子,不過現在確實已經好多了。”青年還在盯著她的眼睛瞧,大約是仍暗自努力地回憶著,“就算是為了報答那些在我家裏最落魄的時候伸出援助之手的人,我這次出門也必須達成目的……老洪!”


    他突然前言不搭後語地喊了一聲。莉莉婭順著青年招手的方向側身望去,看見一個正在紮帳篷的中年人稍稍停下動作,也衝這邊打了個招呼。


    “這是我的同行者,也算是我現在生意上的合夥人。”青年人解釋到,“不過他畢竟年紀有些大了,長得也凶巴巴的,本來也不方便跟著我去六指的城市裏闖蕩。正巧,如果你暫時找不到去處的話,明天一大早,可以跟著他先回我的店裏去。就像你說的那樣,我那兒現在別的沒有,吃的總還剩下一些……”


    “你經常像這樣莫名其妙的撿人回家嗎?”莉莉婭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問。


    “啊,要這麽說起來的話,這一點可能是遺傳吧。”青年人被她說的一怔,反應過來後帶著些許不好意思的笑容撓了撓卡滿沙粒的頭發,“真要說起來的話,我的曾祖父大概才是我家裏最有愛心的一個。他原本也是個棄兒,小時候吃百家飯長大,後來憑著工作勤快踏實慢慢攢下了家底,一度資助了不少身世可憐的孩子,年紀輕輕就被許多人稱為‘父親’,差點嚇得曾祖母都不敢進門……”


    被青年身上那股由衷的自豪和開朗感染,莉莉婭難得跟著他笑了幾聲,整個人的坐姿都放鬆下來,慢慢學著青年的樣子躺倒在仍有些發燙的沙地上,體驗那種幹燥而溫暖的觸感。


    “……家裏最寬裕的時候,曾祖父大概一共資助了三四個收容所或者孤兒院。可惜就在前幾年,整個家裏唯一還能正常出門掙錢的人就隻剩下我,而且因為疫症,曾祖父去世的太過突然,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根本不知道那些地方的具體聯絡方式,隻能在處理後事和工作的間隙在遺物之中盡量尋找線索……”


    “你去過北邊的大草原嗎?我很小的時候和曾祖父一起去過一次。那裏的冬天很長,一年中的大多數時間看上去都很荒涼,可一旦入夏,季節性的河流就會突然從一夜開放的花海之中蜿蜒穿過,就像是畫裏才會出現的景象那樣。這幾年莊稼都長得不好,我一直擔心這麽美的景色其他人都不會有機會看到了,好在我去年偶爾經過的時候,發現那些鮮亮的花都還一如既往的開著,隻是數量少了一些……”


    “……做好事的目的如果是為了換取什麽回報,那就和做生意沒什麽兩樣了。雖然說和人做生意也沒什麽不好,但如果打著慈善的名頭大肆把人情當做股票一樣在外兜售,就有點讓人心寒了。”


    “你知道嗎?六指平時雖然也會把麵包當做主食之一,但它們的烘焙手法和我們是有點不一樣的。等到以後我們雙方的關係稍微緩和下來,我帶你去它們的城市裏逛逛……放心吧,我覺得它們中的多數對人類的態度還是比較友好的……”


    青年人著實是一位經曆豐富且活力四射的演講家。而他的麵前正巧坐著一位過於配合且專心致誌的漂亮聽眾。


    有那麽一瞬間,就連他也開始懷疑自己確實應該已經認識這個混血女孩兒很久很久了,今天不過是失散多年的故友重逢。


    “你真的經曆過好多事情啊。”莉莉婭捧著臉的雙手支在包著紗布的膝蓋上,臉上終於流露出一點少女應有的天真爛漫,“如果我能早點鼓起勇氣來投奔你就好了……”


    “沒關係,現在也不晚啊。”光線漸漸暗了下來,看不清青年說話時的表情讓她稍微覺得有些可惜,“人的一生總是充滿各種意料之外的‘轉折點’的,雖然這些在一眨眼的時間裏就能改變你命運的事件可能有好有壞,但隻要人還活著,一切總還是有向更好的方向轉變的希望……”


    “我的天哪,你們倆的話還沒說完呢。”就在這時,老洪叉著腰走了過來,“你倒是樂得清閑,我們幾個又是搭帳篷又是準備晚飯的,累的到現在為止沒歇過一口氣。”


    “我嘴上也沒閑過呀。給病人做心理疏導也是重要的任務之一嘛。”青年人明顯和他很熟,說話一點也不見外,“你要是羨慕的話,我們倆可以換。”


    “謔,小姑娘的眼睛一直就黏在你身上呢,我可沒有那麽不識趣兒。”


    老洪的話音剛落,莉莉婭就飛快地低下了頭。


    “那是因為我倆以前就認識。怎麽,你很羨慕?”青年臉皮很厚的出來解圍,“你先去吃東西吧,我扶著她慢慢過去。”


    不遠處,更多同行者正圍在篝火邊笑鬧。莉莉婭懵懵懂懂地被青年從側邊架起來,忽然覺得這一天過得是那麽的不真實。


    十二個小時之前,她還被幾雙長著六根指頭的手強行按在病床上,隻能眼巴巴地看著那些未知的針劑流入身體。而現在,另一雙手正緊緊地貼在她的背後,卻是再把她帶往更加溫暖明亮的方向。


    “沒事,別緊張。”青年人的話和普通人相比其實有點多,不過對莉莉婭而言倒是剛剛好,“他們都是看起來凶,其實人可好啦。我記得老洪家裏的女兒正好跟你差不多大,你跟著他先回去,說不定還來得及跟著上幾年學呢……”


    可當他們並肩走過第一個小丘後,那些在一片曠野裏顯得尤為縹緲的笑聲忽然戛然而止了。


    “怎麽了你們,難道又有人偷偷開了酒?”青年人還在笑,沒注意懷裏的莉莉婭正在微微的發抖。


    不對……心跳的數目不對……


    精神上的過度放鬆比敷在傷口上的麻藥更加消磨意誌。她的反應速度比起往常起碼放慢了十倍。所以在青年人一邊念叨著“我先去看看情況”,一邊暫時留下她獨自往前走時,莉莉婭沒能把他拉住。


    滿天的星星是沉默無言的見證者。一聲微不可聞的槍響之後,她像個徹底壞掉的人偶,牽動著殘破的手腳一瘸一拐地撲在青年人的身上。


    直到一批新的陌生人圍攏過來,莉莉婭才終於找回一點點的神誌。


    “……為什麽?”她在黑暗中睜大眼睛,嗓音發抖地問到。


    “是醫生讓我們來帶你回去的。”領頭人將刺眼的手電光直接對準了她的眼睛,壓榨出了更多泉水般湧出的眼淚,“上午的事情基本已經傳開了,他說你做得很好。六指世界內部震動很大,這對全人類的未來一定是有利的……”


    “他是故意把我交給那些怪物的?”


    領頭人頓了一下,再出聲時,語氣中的輕蔑變得更加明顯了。


    “你說呢?”他反問,“想清楚,誰才是你能活到今天的最大恩人。”


    “恩人?”莉莉婭緩慢地眯起眼睛,喘息的聲音卻愈發急促,“按你的意思,我還應該謝謝他給了我‘今天’?”


    “你——”


    幾秒鍾之後,她麵對滿地不再有所動作的人形,頭一次抑製住了幹嘔的欲望。


    但是很快,莉莉婭意識到自己又做了一件天大的蠢事。


    -


    “那時我瘋狂的想要報複,但諷刺的是,我卻怎麽也找不到最想要報複的對象了。”此時此刻,莉莉婭的神情平靜異常,“五年……我找了他整整五年。為了弄到一點點線索,我可以做出任何事情。脅迫,虐待,殺死其他曾經效力於他手下的人,還要努力從無數攆在我身後的勢力手下保住僅有的自由……我一度覺得自己是真的瘋了。”


    “但你也曾誤殺過許多和你並無交集的人。”


    “是的。我不否認這一點,也不想替自己的所作所為開脫。就像我說的那樣,幾年前的我和瘋子沒什麽兩樣。”莉莉婭深吸一口氣,偏著腦袋深深地凝視著麵露不忍的警察,“如果不是因為想要為這些人贖罪,我是不會讓自己被抓到的。”


    “贖罪?”


    “對。我願意為了那些平白被我牽連的人領受所有懲罰。但對於你那裏的更多名字,我隻能說,這是他們應得的。”


    “即便為此徹底毀掉自己?”


    “更準確地說,這是我這輩子唯一不後悔的一件事。”咬牙切齒地拋出這句話,莉莉婭像是徹底脫力似的向後一倒,把大半個傷痕累累的身體陷進了硬邦邦的椅子裏,“還有什麽要問的嗎?我覺得自己已經沒什麽可說的了。具體的殺人手法,說不定你們的報告裏表述的還要更清楚一些。”


    “關於你愛慕的那個人的……屍體。”淩警官在審問半途中就已經徹底丟下了筆,神情比莉莉婭還要疲憊,“你最後是怎麽處理的?”


    “燒掉了。因為我不想他在死後還要奉獻自己去喂那些沙漠裏的臭蟲。”莉莉婭突然舔了舔嘴唇,神色比之前的任何時候更像是一個精神病人,“不過我悄悄留了一點點他的骨灰……在找到我的大仇人的那天倒進早餐的牛奶裏喝掉了。”


    “好吧。”淩警官已經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麽了,“因為你的特殊性,死刑或許不會立刻執行……”


    “我知道,這是我的命。”莉莉婭整個人的狀態異常放鬆,冰藍色的眼睛沒有焦距地看著天花板,“進來之前,我看見新聞裏說,更多和我一樣的人已經漸漸聚集到了一起,還打算集資修建什麽與世無爭的獨立城市……之類的。”


    “對,雖然目前還停留在構想階段。”


    “真是天真啊……”莉莉婭滲人地輕笑一聲,給一生隻見過這一麵的淩警官留下了最後一句話,“人這種東西,怎麽可能會樂意長期被困在一個地方呢。”


    淩警官最後看了她一眼,低頭回複了最新的一條短信。


    “我會配合你們的實驗。”和偏慢的語速相反,他的手指相當靈活,“而對於這一切瘋狂設想結果,我隻能說,祝你們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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