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容所的圍牆之外,是一片草坪和沙地交錯分布的低矮荒丘。


    說是草坪,但這些紮根於沙土中的堅韌植物一年裏大概隻有兩個月能保持鮮亮的綠色。星星點點的白色小花會在八月的某場暴雨之後在草葉的遮掩下開放一夜,然後在一個星期內被陽光炙烤成棕色的草籽。盛夏之後,幹燥的秋風就會將不遠千裏趕來啃食最後一點草皮的細毛羊和不夠耐凍的飛鳥一齊趕走。


    直到第一片雪花落進曬滿衣服的院子,其他時候的世界對於常年關在鐵門內的孤兒們來說,不過是深淺不一的沙土構成的無聊拚圖。


    下雪總是令人興奮的。盡管在多數年頭,整個冬天積累的雪都不夠堆一個和孩子們一樣高的雪人。但是緊接而來的寒冷就不那麽受人歡迎了。與被單尺寸不合的棉絮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破洞,早已經失去了禦寒的功能,隻能用沒能熬過上一個冬天的孩子的舊衣服來堵住。一家始建於百年之前的老舊建築自然是不可能擁有暖氣的,僅有的兩個烤火器也分別被院長和領頭的護工阿姨占據,連醫生都要借著例行體檢或者別的什麽由頭才能蹭上幾小時。多數時間裏,孩子們隻能靠點燃數量有限的幹草和灌木枝取暖,就和千百年前還不懂“電”為何物的古人一樣。


    好在一向不太靠譜的院長至少有一句話說得是對的。隻要一個孩子能在這裏活著度過第一個冬天,那麽之後的數個冬天對他來說也不再具有什麽威脅了。


    公元2096年1月1日,這片荒丘迎來了有史以來最濕潤的新年。


    莉莉婭用凍僵的手搓了搓自己通紅的臉蛋,然後小心翼翼地踩進一夜埋住半截樓梯的雪地裏。


    長長短短的透明冰淩懸掛在漏風的屋簷下,薄薄的白霧凍住了窗玻璃上褪色的紙花。她回頭衝著那群隻敢蹲在屋子裏發抖的小夥伴用力揮了揮手,接著僵硬地蹲下身來,在地上團了一列大小不一的雪球。


    自從和她一起被收養的另一名女孩死於未知的疫症,整座收容所裏再沒有肯陪她頂著被護工痛罵的壓力打雪仗的人了。盡管莉莉絲不僅並不為她的死而難過,甚至還暗自羨慕了一把,但看到今天的雪景,還是不自覺為那名同歲的女孩兒稍感惋惜。


    在這樣的天裏玩兒雪才有意思呢。


    她將最大的一個雪球在手心裏壓實,然後退後幾步,又深吸一口氣,用盡力氣將它砸到紅磚砌成的牆壁上。


    砰的一聲輕響,細小的雪沫子瞬間像是禮花一樣炸開。莉莉絲盯著那些散進風裏的白色碎末傻笑了一會兒,忽然又無端的難過起來。


    再也不會有人會跟她比賽誰的雪球威力更大了。


    不過護工阿姨的痛罵倒是年複一年如期而至。伴隨著一陣怒氣衝衝的咆哮,莉莉絲熟練地翻過柴火組成的低矮圍欄,暫時藏身於樓梯底下堆放清潔工具的儲物室內。


    也是因為這樣,她成為了第一個注意到那位風塵仆仆的外來者的人。


    低矮的圍牆之外,先是露出一截堆滿白雪的帽簷,然後是被風吹得亂糟糟的黑色頭發,最後,係著一條鮮亮的薑黃色圍巾的少年一馬當先地敲了敲隻剩裝飾作用的鐵門,很快驚訝的發現這間院子並沒有上鎖。


    於是少年回過頭,向一群遠比他身材高大的同性夥伴比了個手勢,接著原地扔下鼓鼓囊囊的背包,獨自邁進了積雪的院子裏。


    他首先偏頭看了一眼被風吹得歪歪斜斜的曬架——那裏已經隻剩一張被雪壓緊的破花被子還沒有被吹走了;再是院子角落裏那棵細枝條捆成的冒牌聖誕樹,上麵唯一稱得上裝飾物的東西大約是一隻破了個洞的襪子;最後,他將不大的院子環視一圈,目光落在了進入建築前的樓梯上。


    按照道理來說,除非少年被護目鏡擋住的眼睛視力遠超常人,否則他應該完全沒有注意到和破外套顏色和掃把融為一體的莉莉絲的可能。但出人意料的是,少年並沒有筆直地走上樓梯前去敲門,而是刻意在雪地裏深一腳淺一腳的繞了一圈,不緊不慢地走到了她的麵前。


    “原來這裏真的還有人住啊。”少年站在圍欄外摘下護目鏡,露出一雙含笑的黑色眼睛,“你是……附近的阿富汗人?或者是中國的少數民族?能聽懂我說的話麽?”


    “……可以的。”嘴唇被凍得發僵,莉莉絲說話時的聲音一直在不由自主的發抖。她怯生生地看向眼前這位十年人生中第一位主動跟她說話的陌生人,用不太流利的漢語問到,“您是從很遠的地方過來的麽?院長說自從疫症爆發,這附近幾乎已經沒有別的人了。”


    “很遠?如果是步行過來的話,也可以這麽說吧。”大約是處於禮貌,少年並沒有一直盯著她看,反而是若有所思地伸手摸了摸擋在麵前的草垛,“你是不是很久都沒有見過從外麵來的人了?真的很抱歉,這座收容所原本是我曾祖父還在世的時候出資建設的,可前些年他老人家過世了,祖母和家父也接連染上病症,我們便漸漸沒有餘力幫助你們了……”


    “原來是這樣。”莉莉絲有點不知道怎麽做出正確的反應,隻得提出另一個疑惑,“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我看到樓梯上那一串腳印就斷在這上麵。”少年看上去心情很不錯,睫毛上卡著的冰渣在雪後陽光的照射下格外亮晶晶的,“另外,你的雪球實在是搓的不太圓,像個還沒有烤好的小麵包。”


    “我……”


    可能是冷過頭了,莉莉絲覺得自己的臉有點發燙。但她還沒來得及再多說兩句什麽,護工的咆哮就已經近在耳邊。


    “糟糕。”她癟了癟嘴,趕緊輕輕推了少年一把,“你快上去吧,別跟她說我在這兒,我會挨罵的……一會兒我就悄悄翻窗回去……”


    “偷跑出來的?難為你也不覺得冷。”少年借著一股哈出的白氣搓搓手,突然摘下亮色的圍巾遞給她,帶著點笑衝她眨眨眼睛,“拿去吧。我給你打掩護。”


    “可……”


    “噓,動作快。我先上去了。”少年抬頭看了一眼,又注意到穿著一身破布的莉莉絲表情還是愣愣的,隻得又伸出一隻手,飛快地把那條還帶著點溫度的圍巾繞在女孩兒的脖子上,想想又強調到,“不用還了。”


    “……為什麽?”莉莉絲的眼睛裏帶著一種完全遊離於世事之外的懵懂,比起人類更像是什麽野生的小動物,“我真的沒有什麽能和你交換的東西……院長說過,世界上沒有可以白白得到的東西。”


    “聽這個意思,她該不會把你們當成童工使吧?”少年的眉頭稍稍一皺,但很快又在女孩兒怯怯的注視下舒展開來,“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在稍微長大一些之後來我家的麵包店裏打工。相信我,搓麵團可比搓雪球有意思多啦……”


    開鎖的聲音在空曠的院子裏非常響亮。於是他一邊說著,一邊雙手扒上積雪的台階,不算特別靈活地滾了上去,終於趕在護工推開門之前站直了。


    “抱歉在這個時間前來打擾,但我終於在最近替你們找到了新的資助人,所以帶他們過來看看你們,順便送一些過冬的物資。”少年拋出的第一句話太有誘惑力,瞬間澆滅了被吵醒的護工清早的火氣,“抱歉前些年我家裏出了變故,實在是不方便過來,而且今後恐怕也……請問你們的院長還是原來那位嗎?”


    莉莉絲頭一次耐下心來聽完了少年的一通客套,隨後才趕在他與護工的交談結束前依依不舍地翻窗回到了自己漏風的小房間,猶豫了半天,還是解下脖子上這件珍貴的禮物,將它小心地塞進枕套裏。


    可你還沒告訴我你家的麵包店在哪兒呢。


    偷偷燃起的希冀很快被名為“現實”的沮喪澆滅。她很快想明白,少年或許隻是習慣性的跟她客氣客氣而已。


    跟著少年過來的新資助人由一位長著亞洲麵孔的醫生領隊。和隻跟所有孩子在大廳裏匆匆見了一麵,就得立刻動身回家處理雜事的少年不同,那位醫生似乎對孩子們異常有興趣,且出手也相當闊綽,帶來的幹糧種類是莉莉絲十年也沒有見識過的。一頓洋酒下肚之後,院長和阿姨們都喝的紅光滿麵,很有耐心地挨個給他們介紹院裏僅剩的孩子,順帶抱怨少年的家族過去幾年是如何如何小氣,幾乎都把她們丟在這個荒涼的地方不管了。她是有多無私偉大才會對孩子們不離不棄,最終才盼來了新東家的到來。


    “也不能完全怪他,畢竟這幾年外麵的世界變得厲害,很多過去的大商人都隻能另謀生計了。你或許也聽說過,那些外星人比我們的醫療水平高,已經有在我們這兒站穩腳跟的趨勢了,上麵正愁著呢。”領頭的醫生是個長相頗為斯文的亞裔青年,和誰說話都能保持相當的耐心,“在自身難保的情況下,他還能記得幫你們找個靠譜的下家,已經算不錯了。”


    “瞧您說的。”院長是個四十出頭的中年女人,正借著酒勁不斷和醫生縮短距離,“就算在他家從前過的不錯的時候,出手也不像你們這樣大方……還是你們心更好啊。”


    莉莉絲在方桌的最邊上低著頭癟癟嘴,暗暗地想:人家又不是欠你的,在能力範圍內支持這裏那麽多年已經算是不錯了。再說,是誰之前一直強調“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所以要求孩子們要靠勞動來換食物的?現在倒是完全沒有防人之心了。


    如果當時的她再聰明一些,大概就能發現這位出手闊綽的醫生自始至終沒動過那些白送給孩子們吃的食物,隻是喝著酒和和氣氣的說著敷衍的話。


    即便亞裔醫生一行人隻在這裏逗留了不到三天,但他給收容所裏那位唯一的同行帶來的激勵效應卻持續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自從得到這幾位行業頂尖人物的誇獎後,所內的半吊子醫生便對工作投入了異常的熱情,簡直恨不得每天都給孩子們體檢一次,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忙碌些什麽。


    沒有人有預知未來的能力。就像莉莉絲從未想過自己會一直對那個匆匆一麵的少年念念不忘一樣。那條薑黃色的圍巾一直陪著她度過了兩個難熬的冬天,甚至作為自己兒童時代最後的紀念品陪伴自己逃離了一片赤色的火海。


    兩年不見,亞裔醫生還是長著那張頗有迷惑性的柔和麵孔。他捏著莉莉絲肩膀的手收的太緊,以至於連她都忍不住喊痛。於是醫生笑得更歡快了,半蹲著平視她的眼睛裏倒映著躍動的火苗。


    “至少有一個是成功的。也不枉浪費錢白養了這麽多米蟲了。”他明顯盯著莉莉絲脖子上的圍巾看了一會兒,不過沒有對此多說什麽,“從今以後,你就跟著我。我帶你到外麵去。”


    外麵嗎?


    莉莉絲最後一次回頭看了一眼收容所,迷迷糊糊的想,那也不錯。


    可惜事實上,醫生隻是把她從一個小籠子提溜進了另一個怪物更多的籠子裏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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