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色的台階一屁股坐下,元歲慢吞吞地彎下腰,撥動著水麵上層層疊疊擴散出去的圓形波紋。


    沒有雨水,但有雨聲。


    她一隻手撐著臉,癟著嘴看著不遠處那個突兀的課桌,自言自語到:“……是在做夢吧?”


    寧靜的氣氛被一個小小的身影打破。元歲驚詫地看見一個麵熟的小男孩兒對著虛空做出了一個推門的動作,然後抱著一大摞超出他身高的書來到了課桌前。


    “老大?”她脫口而出。


    小男孩兒淡淡地回頭看了她一眼,隨即自顧自地開始完成新一天的學習任務。


    錯不了的,就是淩夙誠沒錯。元歲衝著那個單薄的背影眨眨眼睛,忽然想起自己確實是拿到過他小時候的照片的。


    “我居然記得這麽清楚?”她再也坐不住,起身向著小男孩兒的方向走去,但是便很快發現,兩人似乎隻能一直維持著那樣不遠不近的距離。


    這不是我的夢嗎?元歲忽然煩躁起來。


    總不能連在夢裏都不給我個可以和他說說話的機會吧?


    漂浮於天空中的雲層開始漸漸轉暗的時候,元歲終於忍不住在一望無垠的白色曠野上奔跑起來。


    “等等,等等!”她的叫喊被縹緲的雷聲淹沒。元歲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小男孩兒一直低著頭,十數年如一日的專心對著桌上的一大疊紙寫寫畫畫。


    果然淩夙誠不管在什麽年齡段,在她心裏都是這幅刻苦工作的樣子吧?那個孤零零的背影在凳子上繃得筆直,似乎一點都察覺不到疲倦似的。


    但其實不是這樣的。元歲心裏非常清楚。


    “淩夙誠!”她覺得自己已經扯著嗓子喊出了最大的音量。


    夢境即將徹底坍縮的時候,小男孩終於回過頭來。沒等元歲嚐到胸中的喜悅,她便對著那張熟悉的臉,僵在了原地。


    她看見那個小小的淩夙誠哭了。


    -


    早上六點整。元歲因為劇烈的心悸從睡夢中驚醒。


    頭頂是泛黃的天花板。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半晌後,胡亂地在自己濕漉漉的臉頰上搓了一把。


    不遠處的另一張床上空空如也。看來柳霞早已經出門巡山了。元歲愣愣地看著那堆疊的馬馬虎虎的被子,同時用兩根手指按壓著自己脹痛的太陽穴,沉默了一陣後,又重重倒回床上。


    真是……


    難得今天沒人在五點過就把她吵醒,結果自己居然還是沒能成功補覺。


    閉眼掙紮了一小會兒,她還是認命地翻身起來,簡單地將搭在床頭的外套披上。


    也不知道淩夙誠那邊現在怎麽樣了。就算白天衝著那群日漸眼熟的人還能裝出一副不太在意的樣子,可睡著後的腦子總能輕易地跳出理性的控製。


    或許是剛醒來的緣故,元歲的眼神異常迷蒙。


    怎麽會夢到這種奇奇怪怪的事情啊。她對著空氣揮了揮手,嚐試讓腦海中那張哭泣的臉趕緊散去。


    淩夙誠這種從小就習慣憋著心事的英雄好漢,怎麽會在明麵上展現出那麽外露的情緒呢?


    元歲用手背揉了揉發澀的眼角,嚐試從科學合理的角度自己給自己解夢。


    是“我”覺得,他其實早就該哭一哭了麽?


    天光大亮,窗外傳來一串很近的鳥鳴。元歲從枕頭底下抽出一本厚厚的詞典,又從床縫裏拾起一隻短短的鉛筆,循著昨天壓皺的頁腳,將這摞臨時被征用為日記本的紙張在床上攤開。


    “算上昏迷的日子,今天應該恰好是我到這裏的第三十天。”她潦草地寫到,“最初的新鮮感和恐懼感褪去之後,感覺自己好像每天都掙紮在無所事事和驚弓之鳥的狀態之間。從前有一位老師告訴我,缺少目標會讓人漸漸迷失自我,我當時還覺得這是他在為自己偷排名次的行為找借口,現在想想,確實有那麽點道理。”


    “和枯燥的現實完全相反的是,我這段日子裏做的夢都可以編成一本短篇驚悚故事集了。不過比起我在夢中為自己預設的各種死法,看到某些熟悉的麵孔再次出現在自己身旁,反而更加令人傷感一些。”


    落筆變得越來越慢,元歲歎了口氣,重新翻了一頁,又自我安慰似的寫到:“還是說些相對有趣的事情吧。在這段時間裏,我終於基本可以分清村子裏的每一個人了。或許是因為出生環境的特殊,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沒有一個正式的名字,隻有聽起來或有點江湖氣或是極其滑稽的‘稱號’。而且說真的,很多人接觸下來的真實個性其實和名字完全對不上號……比如身上的傷才剛剛有所好轉,就成天雷打不動地跟著童思源的蘭芷姑娘,盡管名字如此詩情畫意,平時看著也冷冰冰的,結果一跟人吵起架來,氣勢足以壓倒一片大高個兒。”


    “另外,最近最讓人意想不到的一件事,大概是我在這種環境裏居然還碰見了幾個從前打過交道的人……”


    思緒被劈劈啪啪的敲門聲打斷,元歲認命般的拉長著臉,趕緊把手裏的東西藏好。


    “我的歲呀,吃早飯啦,你還沒起麽?”一個偏甜的女聲在門外吵吵嚷嚷。


    “再等等,我換衣服呢。”元歲以從前懶床後趕著上班的速度完成了洗漱,習慣性地抓了一把頭發,結果在鏡子麵前愣了一下。


    哦,對,又忘了。她前幾天已經把自己的頭發剪短了。


    終於不用再三天兩頭的找人蹭發圈,後腦勺也體會到了久違的涼爽。她用梳子沾了點水,勉強把頭頂的雞窩收拾成了能見人的程度。


    “快點吧,求你了……”被她晾在外麵的人已經開始用指甲撓門了,“這裏吃飯雖然不至於要用搶的那麽誇張,但是去晚了就沒有味道好一些的東西了!難道你還要再吃豆芽麵嗎?”


    “馬上馬上,我本來就不介意吃什麽,你急你就先去呀!”元歲被那種令人頭皮發麻的摩擦聲弄得有些心煩。


    “在這種地方,你又沒辦法化妝,怎麽會搞得這麽慢?你從前不是在軍隊做事兒的嗎?你家那個冷麵老大沒過催你?”


    “好啦!出來啦!”元歲將掛鎖隨便往房裏一扔,接著用力地向外踹開門,那個窈窕的影子卻敏捷的躲開了。


    “怎麽一早上起來就這麽大的火氣呀?我又吵醒你了?現在已經不早啦。”顧嵐一點沒生氣,還笑盈盈地看著她。


    “不,是我思考人生的過程又被你打斷了。”元歲扶著額頭歎氣,“你是上廁所都要結伴去的中學女生麽?回回吃飯非拉著我,我不在就漫山遍野的到處喊,搞得我現在每次出門都有人看著我笑……我也有自己的事兒想做呀。”


    “我在這兒人生地不熟嘛……”顧嵐俏皮地衝她眨眨眼睛,“你知道的,這裏的其他女孩兒基本都是一夥兒的,我們這種外來的和她們玩兒不到一起。我可不想一個人坐在食堂吃飯,太奇怪了。”


    “越說越像小學女生在班裏拉幫結派了……成熟點行不行啊顧姐?”元歲說話的口吻仿佛教訓不聽話的弟弟妹妹似的,“再說了,你真想找個人陪你吃飯嘮嗑的話,我看‘小童’就很樂意嘛。”


    大小童是她和顧嵐私底下對從外表完全看不出有血緣關係的童氏兄弟倆的稱呼。


    “別提那個人,再說,你剛剛還說我是中學女生呢。怎麽這就又變小了?”顧嵐大概是屬牛皮糖的,一路親昵地拖著元歲往前走,“再說了,你也真是沒事找事。好不容易能夠脫手那麽大一堆爛攤子,能夠多玩兒一陣就玩兒一陣唄?幹嘛一天搶在前麵給‘大童’做事兒?他又不給你發工資。”


    元歲懶得跟她磨嘴皮子,進門後徑直點完一份出菜最快的麵條,在顧嵐端著一盤新鮮出爐的包子回來之前便離開了小食堂。


    稍微混熟了一點之後,來到了陌生環境又正在和小童冷戰的顧嵐簡直把她當成了唯一的親人一般,三天兩頭拉著她倒苦水。元歲頭一次在人前效仿淩夙誠的先進經驗,對待任何浪費時間的行為都堅持冷著臉,以一通敷衍的語氣詞了事。


    盡管大童和萬一對她的監控明顯已經放鬆很多,但她緊繃太久的精神卻始終沒能鬆懈下來。


    再說,元歲一向比較有自知之明。和明顯終將成為大童弟媳的顧嵐比起來,除了努力幫忙做事,她並沒有令其他人對她卸下心防,甚至保持敬畏的本錢。


    “元老師來啦!”柳霞站在暫時用作教室的獨立小平房門口,熱情洋溢地衝她招了招手。


    自從元歲在這群孩子的頭領大童麵前露了一手,她便被童思源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推薦成為這所臨時傳授船內教育先進經驗的老師,每天都掙紮於如何才能把這群不成器的學生們提出的問題成功糊弄過去。


    她向來不是個耐心充裕的人,也自問沒有任何搞學術的潛力。元歲在稀稀拉拉的掌聲中緩慢地走上木板搭起來的講台,繼續保持著皮笑肉不笑的狀態敲了敲黑板。


    “昨天我提的課後思考題,你們下去之後有去花時間想想看麽?”她盡可能壓著嗓子說話以體現威嚴。


    “有的!”還是一直最買她帳的柳霞聲音最為響亮。


    “行吧,柳同學,你來說說看。”可能是把聲音憋得有些過頭了,元歲覺得喉嚨有點疼。


    “就像您說的一樣,每個人的天賦究竟能夠體現多大的效果,主要還是要靠琢磨多種多樣的運用方式。”柳霞的神情相當投入,“就比如說我吧,雖然視力比別人好這種能力說出來好像也不怎麽樣,但隻要運用得當,比如,我可以去練習狙擊呀!說不定以後還大有可為呢!”


    “說的不錯。”元歲麵容平靜地點點頭,“但我還是要強調一下版權問題,這句話是我的老師說的,我隻是轉述而已。”


    “再比如我。”又一個發育過快的高個男孩兒站了起來,“我雖然有一定的精神能力,但是整體較弱,必須要借助藥物或者是度數很高的酒才能發揮出來。我想,如果我以後實在是無法把能力直接練起來,幹脆就去努力學喝酒好了。以後專門負責把對手灌醉,讓他酒後吐真言。”


    “可以是可以,不過小小年紀就堂而皇之的酗酒還是不太好吧……”元歲心情複雜地又一點頭。


    “我可以用意念操控灶台上的火苗熄滅!雖然聽起來好像沒什麽大的用處,但我想努力練習一下,看看今後能不能阻止炸彈爆炸!”一個最多十歲大的小男孩兒把自己的胸膛捶的咚咚響。


    “我……可以分辨物體的重量,以前一般都用這個辦法跟著姐姐們出去買菜……”另一個矮小的女孩兒小心翼翼地舉起了手,“那個……或許我以後可以試試,幫著分辨敵人的背包裏到底有沒有槍……?”


    “好了,好了,你們先停一停。”元歲越聽越覺得奇怪,“所以說,你們為什麽都非要把自己以後的訓練方向往……呃,對敵方向靠呢?我覺得能夠幫忙買菜的能力就挺好的呀,連稱都不用了,也不怕商家坑人。你們怎麽一個個都這麽……有危機感?”


    對,就是這種別扭的感覺。元歲看著底下的小屁孩兒麵麵相覷,仿佛很不能理解她所說的話似的,心中一陣陣的發冷。


    “既然今天說到這兒了,你們就聽好,天賦這種東西——”她正醞釀著充滿心靈雞湯味道的思想教育,課堂就被另一個闖進門來的小少年打斷了。


    “頭兒有急事找你,別磨蹭,馬上跟我走。”萬一腦門上的汗水在陽光下亮晶晶的,“其他的人,該做什麽做什麽去,今天先放學。”


    元歲看著他躍躍欲試的樣子,也被帶動著笑了一下:“看來是找到了?”


    “對,那幾個搞研究的終於老實了。這回沒糊弄我們。”萬一盯著她看了一陣,別有深意地扯扯嘴角,“你不是一直想出個遠門麽?這下機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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