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夙誠拉開門的時候,正巧撞見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蹲在樓梯間喂貓。


    他的動作很輕。所以直到那隻暖黃色的小動物衝著他所在的方向喵喵叫了幾聲,穿著和小貓同色係裙子的小姑娘才後知後覺地回過頭來。


    “那個……是我擋著您的路了嗎?”小姑娘定睛看清了他的樣子,立刻拍拍裙子上的褶皺站了起來,聲音細如蚊吶。


    小貓被她的動作一驚,立刻踩著一級台階高高躍起,叼走小姑娘手裏的一小塊兒肉幹,倏忽之間便跑得沒影了。


    “沒有。”淩夙誠反手關上門,禮貌地貼著牆保持距離,“是我打擾你了。”


    這幢公寓的住客不少,因此所有公共空間都較為開闊。別說是讓兩個偏瘦的人並排走,就是四個人扛著沙發上上下下都綽綽有餘了。


    “那個……請問,您是最近才搬來的那位病人嗎?”小姑娘的臉有點紅,小動物似的圓眼睛怯生生的。


    “嗯。”淩夙誠應了一聲,又在對方略帶殷切的目光下多說了幾個字,“你是住在對麵的……?”


    “嗯嗯,我們是鄰居。不過這還是我第一次看見您呢。”小姑娘的眼睛一亮,但又很快把腦袋低了下去,“我之前看見每天都有很多醫生來來往往,還以為您……誒,說起這個,您現在是要一個人出門麽?這樣不要緊嗎?”


    “醫生開的藥很有效果,我已經好多了。”淩夙誠順著對方的話回答到。


    “那就好,那就好。”小姑娘點頭如搗蒜,接著又忽然一怔,開始道歉,“不好意思,您出門一定是有什麽事情要做吧?是我耽誤您了,真不好意思……”


    “沒事。”淩夙誠臉上平淡,話也不多,語氣卻還算柔和。


    “那……您之後要是好些了,隨時歡迎來我家做客呀。”小姑娘鼓足了勇氣,“我媽媽烤的餅幹真的特別好吃,周圍的叔叔阿姨哥哥姐姐都誇的……”


    “好。”淩夙誠心底有點微妙的無奈,剛剛答應一聲,便看見小姑娘拜佛似的深鞠一躬,朝著小貓逃竄的方向飛快地扭頭跑了。


    突如其來的小插曲宣告結束。淩夙誠從花壇裏扒拉出鑰匙,扶著欄杆不緊不慢地下樓。


    天空還是陰沉沉的。連綿一周的雨主動替不少灰撲撲的植物修枝剪葉,致使機械清潔工連連加班。淩夙誠從一個凹陷下去的泥坑邊緣繞過,昂起頭,第一次認真地打量起了這個鋼化玻璃和合金軌道構築的城市。


    和那個偶然撞上的小姑娘以為的完全相反,他這次出門其實並沒有什麽目的性。在說不上熱鬧的街道上徘徊了一會兒,淩夙誠隨著人流在最近的入站口前排了二十八分鍾的隊,然後不看線路的隨便擠上了一趟。


    推推搡搡了三站路後,他終於得以在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玻璃映照出他依舊沒什麽氣色的臉,然後與飛馳而過的窗外世界依次重疊。


    公共交通是這座城市的血管,連接起了摩天大廈和膠囊旅社,方正規則的街道和破碎零散的小山丘。淩夙誠調取出腦海裏所存不多的相關資料,對照著張貼在對麵牆壁上的線路圖確認了返程的方向後,居然在嘈雜的人聲之中成功眯了一會兒。


    直到包著紗布的膝蓋被一個硬邦邦的行李箱撞了一下,他才緩慢地睜開眼,模模糊糊地聽著一群學生模樣的人嘰嘰喳喳地道歉。


    “沒事。”他注意到對方還扛著一個分量不輕的帳篷,猜測這群人原本是打算出去野營的,“需要幫忙嗎?”


    最後,他提著兩個大包和這群學生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下了車,再婉拒了對方去海邊燒烤的邀請,繼續在陌生的街頭漫步。


    這本應該是件悠閑的事情,但淩夙誠的表情依舊很不輕鬆。


    一高一矮兩個孩子正趴在蛋糕店外的玻璃櫥窗上,滿臉向往地看著花朵狀的裝飾在糕點師的手中漸漸成型。年輕的導購穿著奇裝異服站在門口招攬顧客,汗濕的頭發被微風揚起。白發蒼蒼的老人坐在街邊的長椅上,或許在等待棋友的到來,又或者隻是在獨自休憩而已。


    雨後的世界清晰而又朦朧。淩夙誠覺得自己和他們之間仿佛隔著一層薄薄的紗。


    他突然想起大半年前,自己因為任務前往風雨飄搖的顓頊號時,和船隊上的人接觸的那段日子。


    船隊領頭人的侄子,那個總愛穿一身條紋襯衫的年輕人,曾經對他說過一番他至今琢磨不透卻又不得不在意的話。


    “你或許能懂旁人的痛苦。但是像你這樣的人,多半也是永遠無法理解旁人痛苦的根源的。”


    原來很多人都很輕易地看懂了自己。淩夙誠想。


    不止一個人對他說過,自己在許多方麵實在是有些缺乏“人味兒”。從小到大,周圍的一切對他來說,都仿佛霧裏看花。他看見了,以為自己明白了,可真到了身邊再無人為他在前麵引路的時候,卻發現這顆鈍痛的心裏還是混沌一片。


    正如元歲所說,他是個沒有任何愛好的人。無窮無盡的工作填滿了他人生的絕大多數時間,剩下的間隙再由極少的幾位友人見縫插針似的補足。


    而這些人,在這二十五年裏,也已經接連死去了。


    在身邊的眾人之中,隻有自己的命硬絕不是一件好事。淩夙誠想起元歲之前的坦誠和退縮,想起她曾在閑散時狀若隨意地親口承認自己運氣奇差甚至“有些不詳”。那時他曾經以為自己可以感同身受,所以大言炎炎地打下包票,結果竟然隻差一點就真的死在了元歲麵前。


    無意識地攥緊了拳頭,淩夙誠在路中間站定,闔上眼睛深呼吸。


    他想起偶然間借月鴆之手窺見的元歲多彩的夢,也順帶回憶起了那位被凡人捧起來的“偽神”對自己內心的評價。


    太貧瘠了。


    淩夙誠無從反駁。


    捂著嘴驚天動地的咳嗽了幾聲,淩夙誠無奈地看著肩膀的傷口因為這一點點小小的動作又一次崩開。久未活動的身體終於開始宣告罷工,他慢慢地挪到街邊,希望自己沒有阻礙到那些向著目標行色匆匆的人。


    “淩……淩夙誠?”一個似曾相識的女聲從背後傳來。


    這個地界上,認識他的人應該寥寥無幾才對。淩夙誠略帶訝異地回頭,看見了一張稍微曬黑的臉。


    “……甘遙?”他記性還是很好,所以很快便成功辨認了出來。


    “我的天,真的是你?”甘遙的表情比他還要驚訝,“我還以為自己認錯人了……你怎麽會出現在這兒?”


    十分鍾後,兩人在街邊一間咖啡廳中靠窗的位置坐下。


    “這還真是太巧了。”甘遙把菜單推到了他的麵前,“自從顓頊……之後,我就來這兒了。仔細算算的話,都過了大半年了。”


    “我差不多一個月前過來的。”淩夙誠把菜單推了回去,順便擺了擺手,坦然的說,“理由和你一樣。”


    “嗯,我聽說了。現在所有的船……已經都沒了。”甘遙小心地瞥了他一眼,決定先岔開這個令人不快的問題,“你別跟我客氣,隨便點吧,我請客。不然我們要是就這麽幹坐著,一會兒肯定會被人攆出去。”擔心說服力不夠,她又連忙用玩笑口氣補上一句,“說真的,我能徹底想通,放下過去的一切來到這裏,你可是厥功至偉。”


    “你點吧。”淩夙誠的一隻手支在桌上,按著眉心,“我現在應該不能隨便吃東西。”


    “誒?”甘遙沒反應過來,“你怎麽了?說起來,你這會兒看著氣色確實不怎麽好,是受什麽傷了麽?”


    “是。”淩夙誠很幹脆地回答。


    “……這麽久不見了,你倒還是老樣子。”甘遙被他的態度弄得有些訕訕,“不,也不是,你怎麽好像更……別扭了一點?”


    “別扭。”淩夙誠低聲跟著重複,隨即抬頭看了她一眼,“追問到,你為什麽會這麽覺得?”


    “呃,這叫我怎麽回答呢。”甘遙著實被問住了,半晌才想出了個自以為聰明的答案,“就憑……一般人在聽見別人這麽評價自己之後,雖然會在心裏嘟囔幾句,但多半不會當麵這麽凶巴巴地問出來吧?”


    “是麽。”淩夙誠的眼神微微閃了閃,忽然前言不搭後語地問到,“能給我點杯酒麽?”


    甘遙習慣性地點了下頭,但是很快便反應過來:“不行,你不是受傷了麽?還喝什麽酒?”


    “也對。”淩夙誠居然相當配合,“那就算了吧。”


    “你……到底怎麽啦?”饒是甘遙不算敏銳,也看出眼前的這個人明顯很不對勁,“你不會還在發燒吧?從醫院裏偷偷跑出來的?那可不行我告訴你——”


    “沒有。當然不是。”淩夙誠的聲音有些倦怠。他看著滿臉欲言又止的甘遙,有一瞬間很想問點什麽,卻又因為根本無從表達而最終作罷。


    “你……這大半年應該過得很辛苦吧?”甘遙隻能硬著頭皮把對話進行下去,“我也是真的沒想到,船內居然還隱藏著那麽多糟心的事,不過更沒想到的是,屹立了幾十年的水上都市居然就這麽沒了……唉,世事難料啊。”


    見對方還是不搭話,甘遙幹笑幾聲,隨便點了幾樣茶點,接著說到:“但不管怎麽說,你我現在都還能活蹦亂跳地在這裏坐著吃吃喝喝,已經算是運氣很好的了,我聽說……”她稍微猶豫了一下,“很多以前在船上擔任要職的,不是被監禁,就是已經被處決了……”


    “是這樣的。”淩夙誠麵無表情地回答,“我算是運氣好。”


    銀色的刀叉在盤子裏一碰,甘遙以最認真誠懇的語氣連珠炮似的發問:“你到底是什麽了?魂不守舍的。說起來,你怎麽一個人在外麵亂晃?你不是還傷著?沒人管你?那你是怎麽到這兒的?”


    “我在想事。隻是想出來散散心。傷已經不太要緊了。有不少人管著我。我擠車過來的。”淩夙誠繼續麵無表情地依次回答。


    “你——”甘遙咬了咬嘴唇,“真是要氣死我了!早知道的話,姐姐我就不叫你了,煩得很。”


    沉默了半晌,淩夙誠忽然又一次抬頭,低聲問到:“一般來說,這時候我應該說點什麽嗎?”


    差點氣的想扭頭就走,甘遙強自鎮定下來,甕聲甕氣地說:“算了,我不和病人計較。”


    疑問並沒有得到解答,淩夙誠輕輕咳嗽了兩聲,又問到:“你……有什麽特別後悔的事情麽?”


    “廢話。誰都有吧。”甘遙還在對著盤子生悶氣,“比如小學的時候因為家裏沒錢而沒買班服,結果在拍畢業照的時候笑不出來,二試的時候莫名其妙超常發揮,結果進了軍校受罪,再比如……”她的眼神一暗,“喜歡上了個利欲熏心的上司,結果不但幫著做了不少髒活,還差點把一輩子都賠進去……之類的吧。”


    淩夙誠頓了一下,輕聲說到:“抱歉。”


    “你道什麽歉啊?我還要謝謝你呢。”


    “你口中的那位上司應該是死在我的人手下。”淩夙誠垂著眼睛,“所以我覺得我還是應該要道歉的。”


    “噗。”甘遙一瞬之間忍不住笑出聲來,“哦,行吧,我知道了。說句不好聽的,他確實活該。”


    淩夙誠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怎麽了?”甘遙挑眉。


    “世界上沒有誰絕對該死。”淩夙誠低聲回答,“他死了隻是因為我們立場不同……”


    “胡說八道。”甘遙正色,擺出了長輩的架勢厲聲駁斥到,“他為了自己的權力地位,燒殺擄掠無惡不作。這樣的人難道不該死?你對人也寬容過分了吧。”


    被淩夙誠驚訝的很明顯的表情所鼓勵,她接著說到:“你剛剛總不至於是在煩惱這件事吧?我的天哪。就算拋開正邪善惡不論,我和他也都是軍人。戰場上見了麵,難道你還要先挨個問問‘誰是真心想為國捐軀,誰隻是來這兒混口飯吃’麽?別開玩笑啦!你以為你是誰呀,判定誰該上天堂誰該下地獄的天使麽?”


    “……天使應該不管地獄那頭吧。”淩夙誠小心地反駁,“再說我也不信這個,隻是……”


    “淩夙誠,我們都是凡人。是人就會犯錯,而且做的越多的人,錯的越多,這不可恥。”甘遙的耐心維持不長,很快便在對方看似不為所動的表情中敗下陣來,“算了,算了,看不出你平日裏貌似有幾分聰明,結果卻想不清楚這麽雞毛蒜皮的小事。我就說這麽多,你自己慢慢想吧。”


    上茶的服務員似乎被他倆之間的氣氛嚇了一跳,差點把滾水倒在了甘遙身上。淩夙誠卻兀自衝著窗外看了一會兒,自言自語地說到:“我想去看看海。”


    “想去就去唄,你這會兒又沒什麽事!”甘遙接過服務員遞來的手帕,費勁地擦著衣服上的水珠。


    “你說得對。”淩夙誠看向她,嚴肅地重複到,“你說得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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