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的電光如樹枝般攀在陰沉的天邊一閃,硬是讓行人們心肝白白發顫一陣,滾滾雷聲才奔湧而至。


    翟一文提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布口袋,昂著脖子在商店門口傻站了一會兒,還是掉頭回去買了把傘。


    雨水模糊了櫥窗前的玻璃板,無論是鮮亮的服飾還是過期的報刊都變成了色彩抽象的斑塊。傘麵在並不寬闊的上行步道上擠來擠去,翟一文心煩意亂地隨著人群一點點地接近入站口,在還剩二十米就可以抵達目標的時候,忽然動手把袋口紮得死緊,隻騰出兩根手指勾著,輕巧地翻過欄杆跳回了底層。


    “……先生,先生!”嚐試勸導他的工作人員很快便被摩肩接踵的人流擠走了。翟一文甚至懶得回頭看一眼,一腳踩進了積水的地麵。


    很涼。畢竟這裏不比船裏,沒有無處不在的恒溫設施。


    腦海裏短暫掠過這個念頭之後,翟一文自嘲地輕笑了一聲。


    盤古號。對於現在的他來說,這是個多麽遙遠的名字啊。


    個頭不大的人形機械正在冒雨將路邊的花壇修剪成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小方塊,嫩綠色的新鮮枝杈掉了滿地。翟一文打著傘從架空的軌道下經過,飛馳而去的列車在他的頭頂如同狂風呼嘯。水窪像是鏡子一般將他疲倦的麵容倒映出來,很快被一腳踩得粉碎。


    來電的鈴音混進了雷雨的節拍之中,饒是一向自認反應迅速的他也過了好一陣才清楚聽見。


    “是我。”翟一文將耳機的音量開的很大,“嗯,我剛剛回到這邊……”


    並不常使用這麽溫吞客氣的口吻說話,他難得在措辭上有些結結巴巴:“對,對,我順路去找過了,說起來這次還要謝謝您……”


    路旁賣點心的小店正在關張。翟一文瞥見長相年輕的老板在鎖門時一閃而過的六根手指,隨即不太自然地別過腦袋。


    “……是的,還是沒能找到,不過我也並不意外。如果真的這麽順利的話,反而有點太不可思議了,總之既然沒有明確的找到我朋友的屍體的話,我暫時還可以留著個奇跡發生的念想。”周遭的環境雜音太多,翟一文將耳機按得更緊,“總之真是謝謝您肯給我這個外出工作的機會,我之後一定……好,好,我會幫您轉達給業小姐的。”


    終於可以順理成章的把電話掛斷。翟一文隻覺得這幾句話說得比出門進貨還要令人身心倦怠。


    “放心,放心,我就到家門口了。”沒留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鈴聲再次貼著耳朵響了起來,“媽,都和你說不用刻意等我了,我在外麵已經吃過東西了,你自己收拾收拾睡覺就行。”


    廣告牌上紅光倒影在他的眼睛裏,翟一文有點不耐煩起來:“我之前應該說過好幾次了吧?我今晚上回來之後還有別的事做。你要是有什麽需要,或者就是想找個人說說話,不如去找業雙雙,反正她一天到晚精神勁兒還是足的很,最近不是還興衝衝地去應聘這邊的學校了麽?”


    一個將書包頂在頭上遮雨的小孩兒在紅燈倒數歸零的瞬間竄了出去,濺起的水花成功弄濕了他褲子上最後一小塊兒幹燥的地方。深吸一口氣之後,翟一文忽然又有點軟化下來:“……算了,你願意等就等吧。反正我也沒有盡職盡責到會在他那裏過夜。也別去煩業小姐了,她一般都睡得特別早。”


    色調統一的建築規整的排布在街道兩側,就像一整麵灰色圍牆。翟一文將雨傘隨便的撐在了門口,很自覺地從花壇裏翻出一把小巧的鑰匙。


    恰好到今天為止,這間屋子的新主人已經入住了整整二十天,期間卻以來從未外出一步。不過這倒也不能完全怪他。把一個身份特殊的人從風雨飄搖的盤古號上一路運送到這裏,即便是有業雙雙和前警局白隊長的雙重背景加持,也費了不少功夫。就算是翟一文這個身體還算健康的人也緩了好長一陣才能繼續四處謀生,更別提一個剛剛九死一生勉強清醒過來的病人,沿途又受了多少折磨。


    睡睡醒醒了大半個月,淩夙誠的語言機能貌似已經徹底完成了退化。如果說從前,這家夥的個性還隻屬於“生性內斂不太健談”的範圍之內,那麽現在,已經有好幾位前來看病的醫生誤認為他是口不能言的殘障人士了。


    每當這時,淩夙誠就會在翟一文黑著臉開口罵人之前恰到好處地咳嗽幾聲,又或者頂多隨便回答個姓名年齡之類的,然後便接著神情迷蒙的發呆。


    是的,發呆。曾經以“奇跡之子”的名頭鎮守一方的二組組長現在不過是個除了纏綿病榻外便無事可做的蒼白年輕人。又或者說,如果換做其他人這麽折騰一遍,估計連纏綿病榻的機會都沒有了。


    已經不止一個醫生因為他驚人的恢複能力而嘖嘖稱奇了。為了不在這個人員複雜的地界多惹事端,翟一文不得不每隔幾天就辭退一批白大褂,如果一不小心碰上一個太愛刨根問底的,他還得請病歪歪的淩夙誠出馬。


    青筋異常明顯的手在對方腦門上一按,醫生的記憶立刻倒退回幾分鍾之前。客套幾句之後,翟一文再順勢把人打發走。僅從這一點來看,兩人還算配合默契。也隻有在這個時候,他才會深深的感受到,病床上的這個人,依舊沒有外表看上去的那麽毫無威懾力。


    沒有故意輕手輕腳的關門,翟一文清楚以對方的警覺程度肯定早已經被吵醒。


    某種意義上來說,淩夙誠其實是個非常讓人放心的病人。不需要專人二十四小時看護,不管接受什麽樣的治療都依舊是那副平淡的樣子,而且就算被單獨丟在這裏,也不至於會被入室盜竊的毛賊威脅。


    辛苦提回來的盒飯已經涼透,被一雙滴著水的手重重地磕在了桌上。翟一文心中湧起一股哀戚的諷刺,忽然覺得自己這個老媽子是做的越來越熟練了。


    都怪某個接班的人不回來。


    習慣性地朝著淩夙誠平日常待的臥室走去,那個冷冷清清的聲音卻從近處響起。


    “怎麽在這個時候過來了。”淩夙誠坐在最靠窗的沙發上,並沒有回頭,“我這邊沒什麽要緊的事情,你應該先回家休息一會兒的。”


    “你以為我樂意?”翟一文調轉回頭,弓著背在椅子上坐下,打開飯盒很隨便地夾了幾筷子。


    “……小心著涼。”淩夙誠善意的提醒總是顯得幹巴巴的,“你是有什麽事情找我麽?”


    竹筷子使勁兒地朝白米飯裏一戳,翟一文陰沉著臉嚼了幾口,回答到:“我托業雙雙介紹來的舊友找了份工作。”


    “我知道。”淩夙誠點頭,想了想又解釋了一句,“我之前聽見你和人打電話了。”


    “喔。”翟一文並不驚訝,又安靜了一陣,才語氣複雜地開口,“我借著出門聯絡生意的機會,去了上次那個島一趟。”


    明顯感覺到屋內的空氣一滯,淩夙誠的聲音隨即變得愈發虛弱起來:“那——”


    “我大致把島上幾個居民點都跑了一趟,沒找到人。”翟一文沒給他醞釀情緒的機會,“當然,如果她倒在荒郊野外裏,那倒也不用找了。”


    長久的沉默。久到連翟一文都開始反思自己的措辭是不是對這個剛剛經曆人生巨變的家夥太過殘忍了一些,突如其來的雷聲將淩夙誠的回答淹沒了。


    “你說什麽?”翟一文索性丟下晚飯,也向窗邊走去。


    “至少還沒有確定她死了。”淩夙誠轉過頭,毫無血色的臉被接連劃破天幕的閃電照亮。


    沒忍住輕輕笑了一聲,翟一文學著他的樣子也點點頭:“這還像句人話。信我的,元歲命硬著呢,肯定沒那麽容易死。”


    “嗯。”淩夙誠含蓄表達了對他安慰的接受,“辛苦你跑一趟了。”


    “看見你還沒有特別死氣沉沉的,我就勉強放心了。”翟一文毫不講究地倒在了沙發上,“說真的,你剛剛要是敢做出一副灰心喪氣的模樣,我可能會忍不住動手打人。”


    “我知道。”淩夙誠應聲。


    “總之,懷抱希望,但也做好心理準備吧……”眼睛正在不聽話的打架,翟一文隻能選擇半眯著,“算了,還是不扯這些沒什麽意義的廢話了。等到傷愈之後,你有什麽打算嗎?”


    “我還在想。”淩夙誠的回答很老實。


    “反正,我是不能閑著的。”翟一文覺得自己越來越困,隻能靠不停說話以勉強保持清醒,“不知不覺,居然和業雙雙的關係越攪越複雜了。這樣不行,等過一陣子,我還是想自己去做點別的……”


    “為什麽?”


    “這還用問?”翟一文下意識的在沙發上挪了挪,“我們兩個注定不是一路人,我得早點把某些不該燃起的火苗掐掉。”


    “早先一段時間,說不定元歲對我也是這麽想的。”淩夙誠說的很直白,“你們倆在這方麵有點像是親兄妹。”


    “……你倒是確實看得明白。”翟一文閉著眼睛癟了癟嘴,“不過這不一樣。”


    “你很不喜歡她?”淩夙誠在一旁咳嗽了兩聲,“她為你做了不少事情。”


    “我知道。我又不是瞎子。”翟一文開始不耐煩了,邊說邊坐了起來,“你居然還替她說話?你現在這幅樣子,還管那麽多幹什麽?反正你現在住的地方是你媽媽幫忙找的,你也不用擔心萬一我和她之間徹底崩了會對你有什麽影響……”


    “翟一文。”淩夙誠以直呼名字的方式強硬的截住話頭。


    莫名燃起的火藥味很快在規律的雨聲中消弭於無形。翟一文瞪了一眼這個多管閑事的病人,很快重新倒了下去。


    “好吧,我知道你肯定不是這個意思,是我嘴欠。”他抬起一隻手遮住眼睛,“我是不可能接受她的。所以我不能容忍自己這樣一再利用她。”


    “你覺得她為人處世都太天真了一些?”淩夙誠斟酌著措辭,“至少對於她這個年紀的女性來說,這應該還算不上是太大的缺點吧?”


    “不不,你應該說,對她這種含著金湯勺長大的女孩子來說,確實是有天真的資本。”翟一文悶悶地笑了一聲,“你知道嗎?她最近一直想在這附近當個老師,但是在麵試環節一直屢屢受挫。因為每當考官問出‘你為什麽想在這座各類文化碰撞的城市成為一名教師’這類送分的問題時,她總是會不知死活地回答‘為了消弭普通人與天賦者、人類和六指間的歧視與偏見,讓每一個孩子可以公平地獲取知識’。”


    “很……宏偉的目標。”淩夙誠覺得自己隻能這麽評價,“可能不太容易實現。”


    “她應該要慶幸自己的命確實夠好。這座普通人留守的城市因為外來的各種妖魔鬼怪太多,一直相對比較包容。”翟一文哼了一聲,“不然的話,可能從明天開始,我就要幫著送牢飯了!”


    “也不至於。”淩夙誠又連續咳了幾聲,“業小姐不是說,這裏是她家長輩從前發家的地方,親朋好友滿地都是麽?應該不太可能抓她進去的。”


    “有沒有人和你說過,你其實很不擅長幫人說好話?”翟一文麵無表情。


    “我沒有幫誰說好話。”淩夙誠強調,“我隻是覺得,你對業小姐的抵觸來的有些過於了。趁你們現在……總之,我還是覺得,你應該仔細地考慮一下……”


    “我會好好想想怎麽才能徹底斷絕她的念頭。”翟一文硬邦邦地丟下一句,一個翻身站了起來,“確實是不能在這麽下去了。連我媽都跟著不清不楚地幫她說話,也不動腦子好好想想!我不過是個隻想拖著自己母親安穩的過完一生的小人物罷了!她卻一直是有不切實際的大誌向的!她既然始終不能理解我作為普通人卑劣渺小冷血的一麵,我也不想拜服於她的高尚情操之下!”


    淩夙誠隻是靜靜地看著他宣泄摸不到源頭的怒火,很久之後,才長長地歎了口氣。


    “說起來,你裝什麽過來人的樣子?論起天真來,你比她也好不到哪兒去!”翟一文忍不住繼續嘴欠。


    淩夙誠回過身,看著自己玻璃上模糊的倒影,沒有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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