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地伸手摸了半天,也沒找到煩人的鬧鈴來源何處。元歲揉著眼睛從床上勉強坐了起來,終於循著聲音彎腰,從床縫中拎出了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小綿羊鬧鍾。


    上午九點整。


    幾乎被嚇得瞬間跳了起來,元歲慌慌張張地抖了抖疊在枕邊的衣服,開始反思自己怎麽會不清不楚地把鬧鍾延後了三個小時。


    點開id屏幕的瞬間,她猛地鬆了口氣。


    想起來了,是淩夙誠昨晚通過訊息告訴她,今天上午十點,直接在底層港口最常用的電梯口碰頭。


    這意思,應該就是暗示她可以多睡一會兒了吧?


    環顧這個陪伴了自己十餘年的小房間,元歲掙紮了五秒鍾,再次硬邦邦地倒了下去。


    ——好歹是在自己家,應該不用考慮半途耽擱時間買東西吃的問題了。


    真正意義上的起床,實際上是在世界上最有效的鬧鍾——母親久違的嘮叨中最終實現的。


    邊吃邊拿的將一堆小零食塞進了口袋裏,元歲苦惱地摸了摸被撐得幾乎變形的正裝外套,突然一拍腦袋。


    她今天或許應該不用進辦公室吧?


    歡歡喜喜換上了一套更加舒適寬鬆的常服,再久違地挎上拎包,重新塞進了足有兩倍多的大小玩意兒,元歲在門口的穿衣鏡前照了照鏡子。


    簡直就像個春遊的小學生似的。這樣應該非常符合淩夙誠“穿著輕便不顯眼”的要求了吧?


    居然特地跟母親打了個招呼才哼著歌出門,回頭恰巧瞥見了一向善於控製情緒的女人驚訝的表情,元歲不自覺吐了吐舌頭。


    也不知道為什麽,最近總是莫名覺得樂顛顛的。


    踩著點感到約定地點的時候,淩夙誠很明顯是已經等了一陣了。


    算了,反正每次就算努力提前到也早不過眼前這位。元歲縮了縮脖子,不好意思地笑著打了個招呼。


    “老大早上……上午好!”


    淩夙誠點了點頭,隻淡淡地應了一句:“走吧。”


    “等等……我們這是往哪兒去呀?又要做什麽呀?”元歲眨巴眨巴眼睛。


    “邊走邊說吧。”淩夙誠的視線明顯是在她身上的小挎包停留了一下,又補充到,“今天大概會有不少話要說。”


    直到看清淩夙誠確實是按下了編號為“xx-c”的樓層,元歲心中的歡快才被略微衝淡。


    難怪淩夙誠看著比平時還要凝重一點。


    “我們是要去……?”她小聲確認到。


    “嗯。”淩夙誠似乎早有先見之明,從口袋裏掏出了兩隻小電筒,再將其中一個遞給元歲,“你是不是帶了點食物?”


    被他書麵的用詞再次逗樂了,元歲賣力地點了點頭:“管夠!”


    “進去之後要稍微小心一點。”伴隨著淩夙誠沒有什麽起伏的聲線,黑色像是海潮一樣通過微微反光的金屬門漸漸滲透進來。


    或許人類對於黑暗總會產生本能的恐懼,莫名的冷意讓元歲打了個哆嗦。


    “原來裏麵到現在為止也還是沒有恢複供電麽?”在淩夙誠打頭陣之前,她隻敢探頭探腦地往外瞅瞅。


    “‘原本’?”淩夙誠似乎絲毫沒有受到環境的影響,回頭瞥了她一眼,不疾不徐地踏入了未知的領域。


    “老大你平時一定不喜歡聽廣播。”依依不舍的離開明亮的電梯間,元歲回答到,“關於這裏的恐怖故事,應該都能連成好幾個係列啦。”


    “如果你因此而產生了什麽心理障礙,”淩夙誠的聲音在這樣相對封閉寂靜的環境總是會產生一種特殊的顆粒感,就像是嗓子裏含著一點風聲似的,“現在可以掉頭回去。”


    “不不,怎麽會呢。”最後一絲足以讓元歲隱約看清四周的光線漸漸合攏成一道細細的豎線,電梯門終於在身後“砰”的一聲完全合攏。她不自覺頓了一下才按下手電筒小小的開關,盡可能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更自然一點,“我可是能夠聽完一整本之後立馬呼呼大睡的人。”


    微微發黃的光束所及之處,細小的塵埃在被驚擾的空氣中扭動著,就像是浮沉於海水中的微型水母。淩夙誠聽見元歲驟然放大的呼吸聲,正要開口詢問,就聽見一連串有點熟悉的噴嚏聲。


    “對不起……”元歲揉了揉鼻子,“這裏黴味兒太重了,實在是沒法忍住。”


    “沒事。”淩夙誠突然停住,一邊快速清理著麵前堆疊的阻礙通行的障礙物,一邊正想提醒,就覺得背上傳來了一點點微不足道的痛覺。


    “啊抱歉抱歉。”一直在東張西望的元歲這會兒不得不改揉額頭,“一不小心沒刹住,我還以為自己撞牆了呢……啊不是說您像是一堵牆。”


    “沒事。”淩夙誠有點無奈地重複,接著使用天賦抬起了斜支著堵住走廊的一張表麵布滿黴點子的沙發,“注意看路,尤其是腳下,可能會有碎玻璃甚至裸露的合金框架之類的。”


    “好的。”將目光從斑駁剝落的牆麵上移開,元歲故意高抬腿跨過一根被淩夙誠忽視的椅子腿兒,話鋒一轉,下意識問出了一個盤亙於心中多年的問題,“老大您說,那些已經‘失聯’的船內,現在是不是就是這個破破爛爛樣子?”


    明顯猶豫了一會兒,淩夙誠背對著她,淡淡地說到:“這種問題最好是不要隨便說出口。”


    “……因為不太吉利?”元歲脫口而出之後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模模糊糊地努力挽回,“那您就當我沒說過。”


    “我沒有實地去看過,所以也沒有辦法回答你。”淩夙誠一如既往的措辭嚴謹,“結束這個話題吧。”


    聽出了對方話語中略帶警告色彩的提醒,元歲在黑暗之中緊張地咬住了嘴唇。或許是自認為摸透了對方的好脾氣,自己最近確實太直白放肆了。


    但沒等她在心中自省完畢,淩夙誠居然主動開口調轉話題,緩和了驟然嚴肅的氣氛。


    “今天翟一文正式進入二組工作了。”


    ——為什麽這話反而更讓人緊張?元歲心裏突然“咯噔”了一聲,小聲問到:“他沒拿您撒火吧……?”


    “他讓我轉告你,‘下班後別溜得太快’。”複述這句話的時候,淩夙誠的語氣有點微妙,“你昨天做什麽了?”


    這話簡直就像是成人版的“有種放學後別跑”,太像是小孩子公開約架時的幼稚宣言。即便是知道對方不可能看到自己此時的動作,元歲還是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請您相信我,我絕對沒有在背後偷偷說他壞話什麽的……他沒惹您生氣吧?不,您應該還不至於……總之您要是受不了他,盡管跟我說,我幫您出氣!誒,怎麽聽著有點奇怪……您覺得他在工作方麵表現的怎麽樣?”


    安靜地聽完這囉嗦的一大堆,淩夙誠回答地非常實事求是:“別的還看不出來,不過他至少要比你會整理和擺放文件。”


    “感覺您對此默默怨念很久了的樣子……”元歲說的有點心虛,“至少我可以保證,他在高效處理瑣碎的事情方麵相當有一套,而且很細心,又會主動承擔責任。除了脾氣差了點,我還是願意和他共事的。”


    “你們認識很久了。他從小就是這樣的個性嗎?”


    “噗。”盡管知道這一聲笑非常破壞氣氛,元歲還是沒能憋住,“你們這類過分講究禮貌的人,都是這麽含蓄的表達不滿的嗎?昨天業小姐也問了我一模一樣的問題。”


    “業小姐?”


    “業雙雙小姐。您應該聽說過她吧,名譽市長的女兒。”


    “比起她在學校裏倫理學方麵的學術成就,她致力於發展船內公益事業這一點更加有名。”


    “……您應該非常適合去報社撰寫官方宣傳。”元歲忍不住誠懇地評價到,“因為上次被翟一文偶然間救過一命,業小姐最近對於他最近好像一直都抱有奇妙的好感。除了時常主動去醫院照顧陪伴這位活得像是孤家寡人似的前警察,甚至在被他多次惡語相向之後,還能保持良好的心態再送上去挨罵……我覺得這種精神實在是太難得,甚至有點感動,昨天就順便順水推舟了一把……”


    “‘順水推舟’?”淩夙誠瞥了一眼正發出微弱熒光的id顯示屏,確認了自己目前所在的位置,“這樣合適麽?”


    “您是在質疑我通過誇大事實的方式把業小姐往火坑裏推嗎?”元歲笑得更開心了,“放心吧,我告訴她的,絕對都是實情。回到您最初的問題,翟一文小時候豈止不是現在這個隨時都罵罵咧咧的樣子……實際上還有點,呃,說的委婉一點,女性化?”


    “嗯?”淩夙誠撥開障礙物的動作一頓。他頭一次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


    “您沒發現他其實長得挺不錯的麽?雖然現在在他的刻意下曬得太黑了。”元歲漸漸說到了興頭上,很輕易地就無情揭穿了翟一文的黑曆史,“他小時候長得特別……漂亮?平日裏又特別喜歡種花種草,還有烤麵包啦,刺繡啦這一類完全沒有男子氣概的事情,所以基本上隻能和女孩子玩兒在一起——我小時候都是把他當成‘姐姐’的!”


    “稍微有點難以想象……”淩夙誠很克製地表達了懷疑。


    “我可一句都沒瞎說,不過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元歲癟了癟嘴,情緒忽然又有些低落,“那時候我爸爸都還在呢。因為翟一文的爹和我爸爸是一個組的,所以我們兩家人熟的不得了。我記得我有一次生日的時候,還收到了他自己包的漂漂亮亮的插花!直到現在,我也經常拿這件事惡心……啊不,笑話他。”


    “那他現在為什麽會……?”察覺到對方似乎稍微有點抵觸提起這件事,淩夙誠半途改口到,“如果涉及到太私人的事就算了。”


    “沒事,反正昨天我也這麽跟業小姐說過了。”


    “這……合適嗎?”


    “從結果來看,他應該謝謝我的多嘴——誒!”差點被腳下的東西絆了一跤,元歲扶著一隻反應極其迅速的手站了起來,“報應來的這麽快的嗎?”


    “是我分心了。”主動肩負清理路障的淩夙誠相當任勞任怨。


    “不不不,是我自己不看路啦。不過我有點意外,原來您是真的在很認真地聽我扯這些八卦嗎?”


    “畢竟話題的中心是我的新下屬。”


    “您真是模範上司。”元歲低著頭由衷地稱讚了一句,順便將一小塊兒磚石踢向牆邊,沒有任何鋪墊地直接說到,“我倆的父親是死在了同一次任務裏。”


    意料之外而又情理之中的答案。淩夙誠試著張了張嘴,最後還是決定想做個安靜的聽眾。


    “但是,我倆當時麵對的境遇卻完全不同。因為我的父親是軍隊清點的‘英雄’,所以我家裏收到了各種各樣的實物撫恤和問候……可他家就不一樣了。”


    “什麽意思?”


    “雖然來傳話的人沒有明說,但看當時軍方對他家相對冷淡的態度來看,那次任務的失敗,應該和翟一文的父親脫不了關係。”元歲又踢走了一塊兒腳邊的石頭,“很多和我爸爸沾親帶故的人都在來探望的時候,裝作‘不經意’的透露了各種口風……大概都是說叔叔臨陣脫逃,才最終害的全組陣亡。我當時就想,啊,難怪翟一文最近都躲著我。”


    “你沒有……感到生氣之類的嗎?”淩夙誠嚐試從常理揣摩她當時的心境。


    “老大你會因為這種事情遷怒別人的家裏人嗎?”元歲反問。


    “但你當時還很小。”小孩子總是比較容易被別人的語言誘導的。


    “我當時光顧著難過啦,其實隻想和這個和我同病相憐的哥哥一起抱頭痛哭一場而已。結果這群‘正義之士’還不依不饒的。”元歲輕輕歎了口氣,“在我爸的追思會上,被他們逼得幾乎不成人樣的翟阿姨和瘦的畏畏縮縮的翟一文也過來了,當然,又是罵聲一片。”


    “然後呢?”


    “他們每個人看起來都比我要悲傷憤怒,搞得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或許是我的反應沒有達到預期,他們越來越不依不饒,把翟阿姨罵的頭都抬不起來,還一個勁兒的問我,就這樣失去了父親難不難過。”元歲深吸一口氣,“我當然難過啦,但我又沒有因為難過就傻了,這事兒和翟阿姨有什麽關係呀。”


    小孩子其實比很多成年人以為的要明事理。


    “後來我被他們逼煩了,就直接把心理話吼出來了,罵他們是群隻會吃人血饅頭的垃圾——哦,這句詞還是在他們斥責翟阿姨的時候新學的。”說到了這裏,元歲的語氣反而漫不經心起來,“他們都特別震驚的看著我,一個個好像下巴都拉的老長老長,挺可笑的。一旁像個石像似的呆呆站著的翟一文也轉過頭來,眼淚汪汪的看著我。我想我倆的友情大概就是那個時候真正建立起來的。”


    明明隻是簡單的敘述而已,淩夙誠卻覺得自己的眼前好像浮現出了模糊的畫麵。一個小小的,倔強的女孩兒仿佛穿越時空來到了他的麵前,在滔滔不絕說著自以為是的話人影中不耐煩地堵住了耳朵,以光明正大的分貝勇敢地完成了“表達”。


    “你真的很厲害。”


    “別,別誇了,說著還挺不好意思的。”元歲幹咳一聲,“而且這事兒之後的發展跟您想象的可能也不太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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