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漢中絕斷斜穀等道,切斷巴蜀與三輔溝通的消息傳回長安後,自然不可避免引起了一陣滔天巨浪。


    其實當益州牧劉焉暴死的消息傳到長安的時候,小皇帝劉協和太師董卓就意識到事情麻煩了。


    因為他們剛剛將劉焉的幼子送到成都,這不正好給了劉焉朋黨擁立劉璋的機會嗎?


    果不其然,長安到底還是收到了這樣的消息,益州文武一同上表擁立劉璋為益州牧。


    本來劉協心裏雖然不甘,但其實心裏也是同意讓劉璋繼承益州牧位置的。這裏麵不僅是因為劉璋暗弱,不會脫離朝廷掌控,更是因為當下的關西首要就是解決關西大軍在介索原大敗的麻煩。


    出陣的五萬關西大軍,最後撤退至河東的隻有三萬餘人,不僅主帥生死,就是積攢下的糧秣都損耗一空。


    雖然後麵關西軍在河東一帶重新布置了防線,但那些錢糧補給的損耗卻一時彌補不上。


    於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能供應大量錢糧的益州自然對長安來說,重中之重。隻要益州繼續提供補給,劉協和董卓也隻能聽任劉璋做個益州牧了。


    但就在劉協準備頒布詔書,著人去成都賜予旌節的時候,突然就聽到對麵竟然將巴蜀通往長安的要道給截斷了。


    這下子,整件事的性質變了。


    原先隻當你劉璋要父死子繼,但隻要你還和朝廷站在一起,那自然都好商量。但現在這麽來看,你卻是想拋開長安自立?那就不能容忍了。


    正如那句話,此時的長安萬萬不能接受益州的丟失。


    於是,一場對益州的行動在所難免。


    而圍繞著這一話題,一場軍事議會正在長安的未央宮展開。


    ……


    此時,偌大的未央宮前殿,隻有少少的六人而已。


    其中坐在殿宇之上的正是小皇帝劉協,自掌權以來他的身量就長得越發快了,如今亭亭,頗有少年王者的風範。


    而在小皇帝座榻下的一層,專門留出一個平台,在那裏一個極具威懾力的身影就團坐在那裏。


    因為腹下的脂包肌太重,此人甚至隻能非常無禮的盤坐在那,而不是膝坐。


    而也因為此人的盤坐,再加上其人如同一座熊羆肉山盤亙在那,其人明明坐得比劉協矮,但在視覺上比劉協還要高,彷佛此人才是那個居高臨下俯瞰眾生,接受一眾臣工的跪拜。


    他就是如今關西武人之首,漢室的外戚,大漢的太師,董卓。


    隻是這一刻,這董太師幾比劉協更有王者之氣,也許隻有“董王”的名號才能配上他的氣度吧!


    而在劉協和董卓之下的,卻坐著三人,正是本屆三公:太尉趙謙、司空趙溫,司徒趙岐。也因為此三人皆姓趙,也被朝野上下喚為“三趙”。


    除了此三人外,還有一人是坐在馬紮上的,他就是宗正劉鬆。


    此時,在前殿內的,就是這六人,決定著對益州的態度。


    最先說話的是太尉趙謙,其人作為三趙中唯一具備軍事經驗的公老,開宗明義的表示:


    “此等事並不像是劉璋所能為的,他也沒那個膽量和能耐,但縱如此,朝廷也必須對其雷霆一擊,不如此,天下誰能不可叛?再且說了,如果丟了益州,我關西還剩什麽?”


    趙謙說的振聾發聵,是啊,沒了益州,關西還剩下什麽?


    為了實現大漢複興的偉業,不指望靠益州輸血,難道要指望三輔豪族們出糧出錢?


    可以說趙謙的話充分反應了關中豪族們的認識,那就是益州不能丟。


    但非常吊詭的是,這趙謙可不是什麽關中人啊,而且不僅不是關中人,他甚至就是成都人。


    益州那邊搞這一出,趙謙真的不知道原由嗎?


    不,他知道。


    作為成都當地的豪族,在劉焉剛死的時候,其家族就已經將消息送到了長安的趙謙手上。


    劉焉具體死的時間是十一月上旬的時候,而趙謙接到劉焉死亡的消息是十一月中。


    而再等到朝廷收到成都送來的請表的時候,卻是在十一月底。


    換句話說,隻是半個月過去,成都就幾乎為劉璋及其支持者給控製了。


    趙謙是了解劉璋的,作為出自益州的三公對益州牧的兒子自然多有照顧。他曾指點過劉璋的學問,知道這是一個溫文儒雅的漢士,和他那英悍的兄長比起來大不一樣。


    其實劉璋這樣的氣質秉性在這個亂世沒準能活得更久,沒見到那劉範就是太英悍而早早死了嗎?


    可以說,以劉璋這樣的人,做個學者做個在朝官有餘,但要想他掌控成都,如何可能?


    所以劉璋的背後必然有人支持,而且非常狂悖。


    因為劉焉死,劉璋繼這個現象不是一個常規,反而是漢室遇到的第一例情況。


    雖然漢室兩分後,威望大降,但實際上依然可以對各州刺史、郡守形成一定的拘束和幫助。


    所以除了明確反賊的泰山軍和袁家餘孽,這天下各諸侯實際上都名為漢臣,接受漢家賞封。


    但這些諸侯又都正當壯年,都沒有涉及到繼承人接管權力的問題。隻有當年宗正,現在的益州牧劉焉年歲最長。而他現在意外暴死,自然就出現了一個從未遇到的難題。那就是,這益州牧到底是父死子繼,還是由朝廷另行選派。


    本來這都沒有例子可循,但偏偏被劉璋一夥人先斬後奏了,這如何不膽大妄為?


    而對這件事的應對也考驗著關西朝廷的執政智慧。


    要是類似益州這樣的現象成為慣例,那關西各地郡守是不是也能有樣學樣?這些人都搞父死子繼那一套,將漢家公器化為私家,那朝廷最後剩下什麽?可不就剩個長安嘛。


    這就是趙謙對劉協說話的意思。


    而這也是趙謙明明是個成都人,卻會毅然決然站在家鄉對立麵的原因。


    趙謙是三公,他的權勢來自於中央。如果中央衰弱了,各地都如戰國時期的諸侯一樣自立,那別說權勢了,他甚至都養不活自己在長安的一大家子。


    畢竟如昔日周天子的公卿們,餓死的可不少。


    所以無論是公心還是私立,他都絕不會容忍益州這等悖亂之舉。


    但趙謙內心還是理解益州那些人為何會這麽多的。


    作為關西的太尉,他實際上非常清楚這幾年的大戰中,巴蜀地區到底是承擔了何等的壓力。


    可以說,如今朝廷的四有三的財力都是來自益州,不僅給益州的百姓,甚至那些豪族們都帶來了巨大的壓力。


    但和他們巨大的付出一比,他們收獲又是那麽可憐。


    這些年來,朝廷從益州簡拔的孝廉屈指可數,甚至對益州士還大加防範。換言之,益州士在付出如此巨大的經濟代價的時候,卻沒有任何政治上的補償。


    你說益州士豈能會甘?不怨?


    但之所以關西朝廷執行這樣的政策,也是延續自劉宏時期的路線。


    劉宏自被河南士背刺逃入長安後,就不再對豪族有任何信任。在當時,涼州、益州的士人想要在中樞謀求一官半職可以說是難如登天,而那些各地舉上來的孝廉,也往往不被劉宏接受。


    而相反,涼、益的武人們卻在西園軍係統如魚得水,這就更讓兩州的豪門之家倍感不公了。


    也正因為上進無門,益州士們普遍在劉焉的幕府出仕,這些人形成了一個益州人自己的圈子,逐漸培養出了益州人護益州土的地方思維。


    本有此心,再遇到朝廷大軍重挫於並州的機會,這些益州士謀求自立的行為也就不難理解了。


    但理解歸理解,趙謙的意思還是要重拳出擊。他相信,小皇帝也是這麽想的。


    果然,當趙謙明確表達了意思後,一直麵無表情的劉協微微轉頭看了一眼其人,然後再次不動。


    趙謙猜的沒錯,劉協的心裏確實已經做了要打的決定。


    可能正因為劉協年齡小,又或者秉性就如此,總之劉協對這件事是持剛硬態度的。


    但打不打不是取決於劉協的意願和好惡的,而是要從關西朝廷的實際能力來考慮的。


    如果要打,以關西現在的實力有多少勝算。而縱然有勝算,又要打多久,這個過程中會不會引發連鎖的變化。


    現在關西在河東方麵承擔著泰山軍的巨大壓力,在崤函也有關東逆賊要對付,在西麵又有民亂和羌亂,可謂三麵承壓。


    如果這個時候發兵討益州,陷進去了,那三麵敵人一定會落井下石,到時候關西基業必然不保。


    劉協已經有足夠的政治智慧,正是明白打益州的難處,他才忍耐住自己一直不發表看法。


    也順便看看如今這三公到底何等能力,以及那位董太師是什麽態度。


    想到這裏,劉協不動聲色的看了一眼那嶽鎮淵渟的背影,眼神閃爍。


    而下麵,有了趙謙的開宗明義擺明態度,剩下的司空趙溫和司徒趙岐也發表了各自的看法。


    趙溫是趙謙的親弟弟,但和自家兄長明確要打的態度相比,他就曖昧很多了,他並沒有直接說如何,而是講了打益州遇到的難處。


    他想的和劉協差不多,都認為現在益州的行為最多是脫離關西,並沒有明確舉起反旗,而一旦真的出兵征討了,那關西可真的就是四麵皆敵了。


    而且益州那邊已經將斜穀道這些都截斷了,就是想進攻益州也是非常困難的。所以趙溫的意思是,不如先讓人南下成都摸摸情況,沒準益州士是有什麽其他訴求呢?


    說到這段話的時候,這個趙溫明顯就意有所指。


    這讓三公最後一位司徒趙岐惱怒了,他直接站了出來,毫不客氣道:


    “還有什麽好談的?自迎州牧,驅離大守,斷絕要道,這哪一條都是反賊行徑。我支持趙太尉的意思,那就是打,如姑息益州使得涼雍各郡皆學這事,那朝廷還剩什麽?再者說了,逾是危急越是要用雷霆手段震懾群醜,難道這一點還要多言嗎?”


    見趙溫還要說話,趙岐毫不客氣打斷:


    “怎?趙司空因為自己是成都人就對益州鄉情這麽眷念?又或者你趙司空是不是得了誰的意思,想在成都和朝廷中間做個中人?司空,你可莫要自誤了,你是大漢的司空而不是什麽益州士!”


    趙岐都將話說到這份上了,那趙溫還怎麽說?隻能對上麵的劉協一拜,請罪避嫌,不再多言。


    已經控馭朝廷一年多的劉協對於下麵三趙發生的這些爭端,其實一清二楚。


    那趙岐自己就是京兆人,是雍州派的核心,而雍州派一直就是朝廷的既得利益者,朝中六成以上的新吏都是來自三輔。


    而那趙溫雖然話說得隱晦,但劉協也能猜到一二,這老趙頭應該確實和益州士有聯係,他那話明顯就是一些益州人的態度。


    那就是挾益州而謀私利,謀什麽私利呢?無非就是想開放中樞的權力給他們。這當然大大傷害了趙岐那些人的利益,所以才有此番話出來。


    至於那太尉趙謙?雖然說要打,但也未嚐不是和他弟弟來演戲。


    劉協並沒有覺得如此想下麵的三公有什麽不對的,因為他知道這就是這個前殿的遊戲規則,如果不能掌握這個規則,那劉協就不能參與到這個遊戲來。


    相比於他的父輩,劉協在權力的思考上無疑早熟太多了,而這都要歸功於他的老師,史道士。


    誰也沒想到一個遊離於權力中心外的道士,卻能對權力的運作有這麽清晰的認識。


    此前劉協也有個這樣的疑問,他就問過史道士為何不是朝廷上的人,甚至也不是帝王,為何卻對帝王心術如此掌握。


    那史道士是如何說的呢?


    彼時,史道士悠悠笑道:


    “協兒,你見山之巍峨是在哪看的?是在山中還是在山下?”


    劉協答道:


    “是在山腳下。”


    然後史道士就微笑不語,而劉協卻明白了答案。


    此時劉協坐在龍榻上,以局外人的視角看著下麵三公之間的交鋒,將他們之間的蠅營狗苟看得分明,隻覺得老師說的真是良言啊。


    而就在劉協繼續局外人的時候,一聲嗤笑突然在前殿傳開。


    這聲音不大,但卻讓劉協心肝一顫,再不能維持悠然的心境,緊張的看著發聲之人。


    無他,嗤笑的正是董太師!不,是,董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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