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頭西北浮雲,倚天萬裏須長劍。


    白日正懸,綠蔭遍布,明淵收起腳下遁光,翩然落於天衍峰頂。


    “心性有損,怨恨之氣俱深……”


    明淵將昏睡過去的楚離隨意地擱置在草地上,自己則是衣袂翻飛,身子一旋,穩穩當當地落座於白玉石凳上。


    骨節分明的手指頗有節律地敲打在石桌上,周圍靈氣似有所感,也紛紛聚於明淵指尖,隨著他的指節一上一下,在空氣中飄然起舞。


    春日負暄,甫一望去似覺歲月靜好。


    但隻有身在其中的人方才知曉,平靜的背後往往暗藏滔天巨浪。


    此刻的楚離正深陷夢魘,她感覺自己仿佛深陷於一灘血水之中,腳下是萬丈深淵,無數惡鬼猙獰著臉伸出不著皮肉的白骨血手,死死地抓著她的腳腕,想要將她拉入無盡深淵。


    楚離拚命地叫喊,可是周身無一人應答。


    仰天望去,隻見整個天際都被烏雲遮蔽,僅餘得一絲天光微露。楚離艱難地從血水中伸出雙手,想要觸摸那一線天光。


    可不等她觸碰到光亮,烏雲就以勢不可摧之勢朝著楚離壓來。


    怎麽逃,也逃不過去嗎……


    楚離稚嫩的臉上滿是絕望,她終是緩緩闔上雙眼,靜靜地等待死亡的到來。


    隻是她等了許久,溺水般的感覺也未從襲來。


    楚離睜開眼,突然發現自己居然回到了從前居住的小院子裏,祖父坐在溪邊靜靜垂釣,而爹爹和娘親琴瑟和鳴,微風拂過,吹起漫天桃花,一時襯得此處恍如仙境。


    楚離喜極而泣:“爹爹、娘親、外公!”


    “轟——”


    突然,一陣黑霧猛然襲來,將楚離麵前的人全數卷入,痛苦的哀嚎聲也隨之襲來。


    楚離肝腸寸斷,慌忙地朝著黑霧跑去,不料裙角太長,一個沒注意就重重地跌落於地麵上。


    而黑霧中的哀嚎聲也越來越小,直至再也聽不見後,黑霧才溘然離去。


    楚離顧不得擦傷的掌心,踉踉蹌蹌地爬起,可是她到達的時候,隻餘下了泥土上猩紅的血跡。


    爹爹、娘親、祖父……


    似乎都消逝在了那黑霧之中,再也尋不到半分蹤跡。


    突然,一陣傳音響徹楚離的耳際。


    像是嘲笑,又像是戲弄:“小娃娃,今日就留你一命!”


    “你是誰?是誰!”楚離環望四周,雙目赤紅,“你出來啊!有本事你便連我一並殺了,我就是化作厲鬼也不會放過你!”


    “我是誰?”那個聲音頓了一下,“你猜我是誰?天下邪修那麽多,你找得到我嗎?哈哈哈哈……”


    “哈哈哈……”


    “哈哈……”


    “住口,不要笑了!”楚離痛苦地捂住自己的額頭蹲坐在地上,“我讓你住口!”


    “……”


    那道聲音居然真的順從了楚離的話,在她這句話之後就再也沒有開過口,就像從來都沒有出現過一樣。


    “邪修?”楚離鬆開手,麵容冰冷地從地上掬起一抔血土,直起身子。


    “總有一日,我要誅盡天下妖邪……”


    “我要,殺盡天下妖邪!”


    “嗬,想要殺盡天下妖邪,也得你有那個能力才行。”


    聞得明淵輕笑,楚離方茫然地坐起身子,四處打量一番後,才忽覺自己剛剛隻是做了個噩夢。


    “聽師兄說,你叫楚離。”明淵抬眸,打量的目光肆意地落在楚離身上,“什麽楚、什麽離,說與我聽聽吧。”


    楚離被他盯得有些不自然,不由得偏過頭去,小聲道:“楚江落微雨,離人緣自散。我名,就取之於此。”


    明淵興致微起:“你不是隨父而姓?”


    楚離搖搖頭:“不知。”


    “這個‘離’字不好,不若選作‘璃’字,琉璃的璃,如何?”不等楚璃回答,明淵就已經裹挾著她去了一間屋舍。


    屋舍就在山頂,其間雲霧繚繞。


    撥開層層雲霧,才見得屋舍的真容。


    隻見一棵巨大的梨花樹庇護在屋舍之前,月白色的花瓣輕舞之間,淺青色的陣法也隨之微微流轉。遠而望之,就像是鑲嵌在茫茫山林中的一顆明珠般,隱秘而璀璨。


    偶有落葉打著旋兒落入陣法,霎時間就被無數劍光絞為飛灰,零落入泥,再也尋不到半點蹤跡。


    “這陣法乃我親手布下,便是元嬰真君來了也能擋上片刻。”明淵駢指一點,將一枚玉令打入楚離體內,“既然你已經被天明師兄開過脈,關於聚氣入體的這些東西估計也不用我再來多教。這枚玉令可掌此間陣法,也不需要你會用,你隻記得一點,在你不能完全掌握這枚玉令之前,別讓旁人隨意靠近這間屋子即可。”


    楚璃摸了摸微熱的眉心,說道:“我知道了。”


    明淵眉梢微挑:“知道就好。我這人喜靜,你若無事就不要過來打攪我,畢竟我也是第一次收徒,下手也沒個輕重。明日自會有弟子前來帶你熟悉宗內事物,至於修行……”


    楚璃目含期待地抬起頭。


    “問道峰的那些老頑固,想必也不會怠慢你。”


    “……”


    說完這句話,明淵就揮了揮衣袖乘風而去,草木不驚。


    既然不願意,又為何要收下我。


    楚璃眸中神色暗淡些許,半晌後,終是推開了院子的大門,踏入其中。


    院內不算破舊,也沒有雜草叢生的情況,想來是被人提前收拾過。楚璃的心情竟然是一種詭異的平靜,她慢慢地朝主屋走去,推開門,也不管屋內是個什麽情況,尋了一處床榻倒頭就睡。


    枕頭是玉質的,硌得楚璃生疼。


    片刻後,她幹脆抱了玉枕在懷中,幻想著有人陪在自己的身邊,逼迫自己進入夢鄉。


    奈何天不遂人願,楚璃隻要一閉上眼,就是外公慘死在自己麵前的畫麵。


    血腥而又殘酷。


    爹爹和娘親消失不見,如今連唯一陪在自己身邊的外公,都再也不複存在……


    “邪修……”


    “明明已經將那邪修的遺物收入囊中,為何我問起的時候又不告訴我……”楚璃死死地咬著下唇,生怕自己一個不注意就抽囁出了聲。


    “不能哭,不能哭……”


    “楚璃,你今後就隻剩一個人了,你哭給誰看呢?沒人會哄著你、逗你玩了。”


    楚璃如此勸慰著自己,可越是這麽想,她心底就越是難過。


    到底是一個六歲的稚童罷了。


    突然,楚璃感覺到眼邊似有微光。她揉了揉眼,點點繁光就好像夜空中閃爍的明星一樣,在自己的身邊明明滅滅,似是與自己的呼吸息息相關。


    借著玉枕的反光,楚璃似有所感地摸上了頭上的木簪,將其取下。簪身熱熱的,頭部雕刻著一朵不知名的花,閃爍的繁光就從花瓣處溢出,圍繞在楚璃的身側。


    “爹爹、娘親、外公,是你們嗎?”


    繁光輕顫,似是在回複楚璃的話。


    下一刻,無數繁光推開門扉,朝著院內飛去。楚璃著急,連鞋襪也顧不得穿就跟隨著星光而去。


    院內,光芒聚集。赤、金、藍、綠、黃……待楚璃一踏出房門,這些彩色的光點就像是找到了宿主一樣,猛地朝楚璃的體內襲去。


    或炙熱、或冰冷,五種顏色的光點最終相融在一起化作黝黑一團,隨後又在楚璃的丹田內不停旋轉,化為陰陽兩極,最終徹底融入了楚璃的丹田中。


    上,如明月高懸;下,如虛無囊括萬物。


    灼熱之感也逐漸從小腹傳來,楚璃慌亂地盤腿坐地,腦中回想著外公教給自己的法訣:“引氣入脈,力沉丹田……”


    “氣旋道基,煉氣伊始。”


    楚璃雙眸緊閉,全然沒有注意到自己身體表麵慢慢沁出的髒汙。


    一股暖流也隨著氣流的流動暢遊在楚璃的經脈之中,將原先纖細的經脈拓寬至兩倍有餘。氣旋凝滯,盡落丹田,楚璃垂下眼眸,驚覺自己竟然可以透過身體直視自己的丹田。靈氣湧動,絲絲脹痛從經脈和丹田處傳來,楚璃不知如何應對,隻能複又閉上眼一遍又一遍地運行法訣。


    不曾想竟歪打正著,沸騰的靈氣也逐漸平穩下來。


    煉氣已成,可仍有無數靈氣光點盤旋在楚璃的身邊,祈求得以進入其丹田之處。


    “嘩——”


    勁風卷過,一縷金紅色的光芒隨之掠過楚璃,散盡了她一身汙穢。


    靈氣光點也隨之四散而去,院子裏也再次恢複了之前的靜謐,就好像之前的一切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


    須臾之後,楚璃睜開眼,緩緩地伸出手,一絲微弱的靈力從掌心溢出。


    “我,我也是修士了……”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


    繞樹三匝,終是尋得一安居之所,得枝可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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