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眨眼間,時間就去到了十二月。


    冬天來臨,預示著湯圓就要滿一周歲了。


    對於這個寶貝疙瘩,牧家上下都寵得不行,對他一周歲的生日雖然不打算像滿月酒一樣大操大辦,但也是要辦的。


    當然,這件事輪不到向暖來操心,自有三位老人去費心準備。


    龍淵找上門的時候,向暖著實愣住了。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她幾乎忘了有這麽一號人存在。她以為隨著葉文玲的去世,自己跟龍家的最後一點可能的牽扯也從此斷了。


    “向暖,不管你肯不肯認我們,我都希望你能去見見他。就當是,圓了一個父親臨終的念想。”


    龍天行已經年逾九十,身體越來越差是必然的,如今更是躺在病床上,眼看著就要油盡燈枯了。


    對於向暖這個女兒,龍天行不見得有多少感情。當初希望向暖認祖歸宗,也多半是想跟牧家搭上關係,而非出於一個父親對孩子的疼愛。


    可如今他眼看著時日無多了,什麽功名利祿也就要跟他沒關係了,人反而變得純粹了許多。對這個從來沒有在他膝下承歡,他也從來沒付出過感情與心力的女兒,突然就生出了一份念想,希望能夠見她一麵。


    父親最後的心願,龍淵自然想盡辦法也要幫他實現,二話不說就直接飛來榮城找向暖。


    向暖很想冷淡疏離地回他一句“我們之間沒有任何關係,沒有見麵的必要”,可是一想到那人也許不久就要與世長辭了,她到底說不出絕情的話來。直接答應,那也是不可能的。


    “當年的事情,是非對錯都已經說不清楚了,就算我說了,你恐怕也不願意相信。你就當是可憐他,去見他一麵,了卻他最後的心願,行嗎?”


    “我……你讓我考慮一下吧。”


    “好,但我希望你不要考慮太久,他真的等不起。”


    跟龍淵分開之後,向暖一個人在冬日的街頭漫無目的地走了許久,紛亂的腦子裏閃過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關於葉文玲,關於龍天行,關於向玉林,關於劉秀青……可拚命地理了很久,最後還是一團亂。


    龍淵的那句話或許有為龍家洗脫罪名的嫌疑,但當年的事情確實已經無從追查了。何況葉文玲已經不在了,龍天行如今也快要走到生命的盡頭了,就算真的弄清了是非錯對,又有什麽意義?她28年的委屈能夠一筆抹去嗎?不可能的!


    可真要去見龍天行嗎?見了說點什麽?見了又能怎麽樣?不過是徒增傷感罷了。


    然而撇開所有的恩怨往事不提,龍天行如今不過是個垂死的老人,她拒絕不見是不是太過絕情?倘若自己身上真流著他的血脈,這條命也算是他給的,不是嗎?


    向暖就這麽漫無目的走了一路,胡思亂想了一路,最後在跟別人重重地撞了一下之後總算是回魂了。剛好旁邊就是 一家咖啡廳,她就進去點了一杯摩卡,然後望著窗外的人來人往繼續胡思亂想。


    晚上回家,本想等牧野下班回來跟他商量一下,聽聽他的意見的,誰知道他突然出任務去了,歸期不定。


    向暖一個人躺在雙人大床裏,裹著被子輾轉反側了一整夜,最後也沒能想個清楚明白,腦子反而因為睡眠不足更加昏沉沉的。


    牧野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回來,龍天行那邊聽龍淵的意思好像已經等不及了,無奈之下,向暖隻好跟婆婆大人商量。


    自從有了湯圓,羅筱柔越來越有返老還童的趨勢了,但是在大事上,她還是一個精明有見地的女人,比起吃了不少苦頭但沒見過多少世麵、腦子也不算聰明的向暖不知道強了多少倍。


    羅筱柔親自出門跟龍淵談了一下,最後還是同意向暖去見龍天行。盡管知道龍家沒膽量公然挑釁牧家,但她還是派了兩個人陪著向暖一起過去。


    在飛機上,向暖坐的是靠窗的位置。從登機那一刻起,她就望著窗戶外麵思緒翻湧,一直到飛機降落那一刻,心裏還是亂糟糟的,竟然生出一種想要掉頭回去的衝動。可最終,她也隻是想想,沒有付諸行動。


    龍天行這會兒沒有住在醫院裏,而是回到了龍家的祖宅休養。明知道時日無多了,他更願意呆在熟悉的地方。


    龍家祖宅外形很氣派,家具全都是古色古香、價值連城的好東西,隻不過總給人一種幽深的冷冰冰的感覺,沒有半點讓人想留在這裏的溫暖。


    向暖還在門外就覺得很不舒服,心裏直打鼓。倒不是害怕,就是對這個地方很抗拒。等進了門,看著那些輝煌但沒有溫度的布置,就更想快快地離開,再也不要踏進這裏一步。


    向暖想起某些清末民國時期的影視作品,裏麵也有這樣的大宅,她每次看到都覺得像一個可怕的籠子,將無數的人困死在裏麵,窮其一生都得不到解脫。如今站在相似的實物麵前,這種感覺就更強烈了。


    客廳裏坐著好幾個男男女女,看著向暖的目光讓向暖想到一個詞——虎視眈眈。


    龍淵將她帶到了一間臥室門外。“他就在裏麵,進去吧。”


    向暖沒吱聲,隻是不著痕跡地深吸了一口氣。


    龍淵敲了敲門,說了一句“爸,我把向暖帶來了”,又等了幾秒才推開門。


    龍天行是龍家的家主,住的是代表著最高地位的一間屋子,但此刻這間屋子因為多了許多醫療設備而顯得有點不倫不類的感覺,看起來跟它的地位一點也不相稱。


    龍天行的床是一張雕花大床,一看就知道是古時候流傳下來的東西,上麵那些繁雜但栩栩如生的雕花足以讓人大開眼界,處處可見“價值不菲”的氣息。


    但向暖一點都不喜歡這種床,反而覺得心裏發毛,空氣裏仿佛還有一種腐朽的味道, 讓她感覺特別不舒服,特別想轉身奪門而出。


    龍天行躺在床上,被子蓋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張臉。人老了本來就萎縮得厲害,他如今又病入膏肓,人更是瘦得隻剩下一層皮附在骨架上,給人的感覺很不好。


    向暖對他就算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情,見到他這個樣子,也生出幾分可憐來。但她什麽都沒說,安靜地站在距離大床一米開外的地方,安靜地跟他對視。


    “爸,向暖來了。”龍淵小聲地說道,揮揮手讓屋子裏守著的醫護人員退出去。他自己則在征求了龍天行的意見之後,幫他把枕頭墊高讓他靠在床頭。“向暖,讓他們在外麵等,行嗎?”


    他們,指的是是羅筱柔派來保護向暖的兩個人。


    向暖其實並不願意單獨跟龍天行相處,可是想了想,最終還是同意了。“你們在外麵等我吧。”


    “是,有什麽問題你就出聲。”


    向暖點點頭,看著他們走出去,關上門。原本屋裏人多,她的感覺沒這麽強烈,如今隻剩下自己和龍天行,她突然有種不小心闖了某個深不見底的山洞時的驚慌不安。


    這個房間,不,這座大宅給人的感覺實在太過陰森壓抑,讓人呼吸都不順暢。


    向暖實在不明白,怎麽會有人喜歡生活在這種地方!她寧願住茅草屋,也不願意住在這裏!


    好在,這個地方與她無關。今天過後,她想必也不會再踏進這裏一步。


    龍天行已經很虛弱了,到了多說幾句話都感覺到吃力和疲倦的程度。他半躺在床上,望著近在咫尺的向暖一聲不吭。


    向暖也沒說話,因為她實在不知道該說點什麽。她身上或許流淌著這個人的血脈,但他們之間連一天的相處都沒有,更別提什麽感情。


    房間裏安靜得隻有龍天行略重的呼吸,給人一種很不吉祥的感覺,讓人喘不過氣。


    突然,龍天行朝她招了招手。“過來一點。”


    向暖還是沒開口,但抬腳往床邊走了兩步。靠得近了,空氣裏那種混雜著藥味的腐朽氣息更濃烈,讓她的胃很不舒服。


    “你恨我……”


    龍天行的氣息喘得太厲害,所以向暖聽不出這到底是陳述句還是問句,但還是毫不猶豫地回答:“不,我不恨你。我不知道我們是否真的有血緣關係,但對我而言,你隻是一個陌生人。我們沒有交集,也就無所謂恨不恨了。你兒子說你想見我,見了能讓你安心,所以我才來了。”


    隻當是日行一善,再無其他。


    龍天行深深凹進去的眼睛就那麽望著她,許久也沒出聲,隻是喘得越發厲害。


    苟延殘喘。


    向暖第一次對這個詞有了如此深刻的認識,因為龍天行此刻給她的就是這樣的感覺,好像隨時都可能一口氣上不來,然後就這麽斷了氣。這種想法像附骨的蛆蟲似的吸附著向暖,讓她突然生出深深的恐懼,怕極了龍天行就這麽在自己麵前沒了氣息。


    “如果、如果你沒別的事情,那我就先走了。你,好好休息,祝早日康複。”


    不等他回答,向暖就急忙忙地轉身撲向門口,想要逃離這個讓她感到窒息的地方。


    門開的時候,門外站著的人都有些吃驚,似乎沒料到她這麽快就出來了。


    向暖望著龍淵,語氣急促地說:“既然已經見過了,那我就回去了。”


    “等一下!”龍淵抓住她的手臂。“委屈你再等一會兒,我進去跟父親說幾句。”


    向暖隻得按捺住自己的情緒,走離房門幾步,背貼著牆站在那。旁邊就是跟著她過來的兩個人,人多就會有種熱鬧安全的感覺,這讓她的呼吸順暢了許多。


    龍淵不知道跟龍天行談了些什麽,反正出來之後,他手裏就多了一個牛皮紙袋。他也沒直接給向暖,而是親自帶著向暖出了龍家祖宅,又一起上車離開,最後進了一家咖啡廳。


    “這是父親給你的東西。我們都知道你不稀罕,但這是一個父親的心意,希望你能收下。”


    向暖沒有接,雖然不知道裏麵具體是什麽,但肯定跟錢財有關。就像他說的,她不稀罕這些東西。


    “心意我領了,但這東西我不想要。我隻想過自己安穩的日子,不想招惹任何的麻煩。”


    豪門大戶爭權奪利無所不有其極的事情還少嗎?誰知道她接了這東西,會不會被那些認為獲利不均的人給惦記上呢!為這點自己不稀罕的死物搭上清靜的日子,太不值得了。


    “你放心,這隻是一點心意,不會給你帶來麻煩的。”


    “對不起,無論你說什麽,我都不會接受的,你又何必自討沒趣?如果沒別的事情,我先回去了。”


    龍淵欲言又止,到底沒有再阻攔,就那麽看著她出了咖啡廳,然後上車離開。等車子消失不見了,他端起麵前的咖啡抿了一小口,嘴角勾出一抹冷冷的弧度。


    沒想到,那個賤人倒是生了個跟她不一樣的女兒。


    回到榮城之後,向暖先去了一趟李曉敏那裏。有些心情她不好跟婆婆直說,對著李曉敏卻可以暢所欲言,盡情傾訴。


    “如果我是你,我就拿了。這是他們欠你的,不拿白不拿。”


    向暖搖搖頭,緩緩地吐了一口氣。“不是我的東西,我不要。既然我和他們之間從來沒有過交集,那就永遠都不要有交集。”


    “好啦,反正都已經結束了,你也不要再想了。這就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小插曲,影響不到你的生活。”


    向暖笑了笑,將一旁的貝貝抱起來,逗弄了一番。


    晚上,牧野居然出任務回來了。


    向暖見到他毫發無損的樣子,高興得跟撿了一個億似的。


    牧野拉著她一起洗了個澡,在浴缸裏胡鬧了一通才回到床上,摟在一塊兒繼續耳鬢廝磨。


    向暖三言兩語將事情跟他說了。


    聽完了,牧野一邊用胡渣紮她的臉,一邊道:“爺的女人,爺自己養得起。”


    向暖咯咯地笑了起來,在心上縈繞了一整天的那點不舒服被他一句話給掃蕩幹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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