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亭羽帶領一眾光熙商會的鏢師,不日來到汴京。他們在商會麾下的蘭見會館入駐。


    大燕的都城,繁華熱鬧。看來,這幾年來,大燕新皇赤霄文韜武略,勵精圖治,睥睨天下,萬民景仰。如今的大燕已經進入了盛景時代,而多年來飽受戰亂騷擾的大常,已落後其下。溫亭羽暗自心憂,愁眉不展。


    滿城的碧玉梧桐,正是鬱鬱蔥蔥之際,枝葉之間,掛滿了絨球一般的小小梧桐果,散發著清淡香氣。月影婆娑,星空璀璨,可溫亭羽哪有心情欣賞美景。他獨自一人,靠著窗,喝著一壺悶酒。


    夜已深,鏢師們眼見溫亭羽,長籲短歎,奮筆疾書,沒人敢打擾這位執拗的三公子。下人們端來了溫熱的燕窩湯羹,放在一旁。他們不敢久留,隻好溜回去房間,早早歇息。


    溫亭羽的酒量不大,沒有一個時辰,這悶酒就把自己喝暈乎了。他用手指撐住額頭,打著瞌睡,偶爾會喃喃自語,似乎呼喚著什麽人的名字。


    一道暗黑身影,靈敏的從窗子一躍而入。那人身穿黑色夜行衣,還用麵紗遮住了頭臉。


    黑衣人並未偷襲酣睡中的溫亭羽,而是躡手躡腳將身後的包袱解下來,放在他身旁的桌幾上。


    他被桌幾上的灑金箋吸引住了目光。那是溫亭羽酒醉寫下的詩詞,字跡雋永清秀,賞心悅目。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裏,何處春江無月明!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裏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複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黑衣人心中默念著詩文,他的右手微微顫抖著,露在麵紗外的黑眸,禁不住肝腸寸斷的憂愁。”


    黑衣人默念,暗暗無聲歎息。他沉默的拿起溫亭羽的外衫,輕柔的搭在其肩上。一抹熟悉的白檀香,縈繞著鼻息。黑衣人想走,卻又一時舍不得。


    窗外的合歡樹,粉色的絨花,一朵一朵落下。一雙青鳥,低婉吟唱,還有細碎的腳步聲,似乎是巡夜人的疲憊的重複與往返。黑衣人心下一狠,他轉身就要從窗子飛身離開。


    “既然來了,為何不肯相見……”身後響起溫亭羽郎朗金玉之聲,溫婉而又裹挾著淡淡的憂傷。


    黑衣人愣住,他沒有轉身,聲音暗啞:“三公子,我家主人遣屬下為您送來此物。任務圓滿,自當告退。”


    “你知道瞞不了我……又何必要瞞……月夜,汴京此行,若不得見,亭羽不會铩羽而歸。”溫亭羽起身,身上的外衫跌落在青石地上。


    溫亭羽伸出頎長手指,撫摸著用黑色細布包裹著的木匣,低語道:“是白桃之王吧。你若不來,或許真是凰後。但若你來了,必定是月夜無疑。你可以易容,變聲,但一顆真心,無法偽裝……亭羽篤定,今夜便刻意等你前來,相會。”


    黑衣人無奈的笑了一聲。他轉身,取下自己的麵紗,露出一張明豔動人的臉頰,正是大燕凰後幺離凰。


    “溫亭羽,知道瞞不過你……更明白若不見你一麵,你不會死心回長安。也罷……”幺離凰櫻唇輕啟,眸色清涼:“但你務必要搞清楚一件事,你見的是幺離凰。明月夜,已經死在了清水鎮的桃花山,那是定局。”


    溫亭羽不待幺離凰話音落下,便已經疾步走過,一把握住了她的雙掌。


    “你……這些年,可好?”他急急道。


    他的掌心一如既往溫暖如熙。而她的手指卻冰涼不已,特別是受過傷的右掌,仿若臘月寒冰。


    溫亭羽愣愣的望著幺離凰眼眸,自己先禁不住熱淚長流。他一臉的狼狽不堪,哪裏還有半點如玉公子的郎朗風度。


    幺離凰仿若在心口上插了塊硬生生的骨,刺痛難咽。她極力壓抑,刻意淺笑:“傻子,還那麽傻。”


    她將手指從他掌中抽離,又從自己袖中,抖出一塊絲白手帕,輕輕擦拭著他的眼淚。


    “我很好,不必掛念。溫伯母身體可安好?這白桃之王,速速命人用冰盒鎮著,快馬送回承都。”她不吝牽掛。


    “我娘親無礙,討要白桃之王不過理由,是亭羽無奈之舉。”溫亭羽眼淚還沒擦幹淨,在幺離凰微蹙長眉的灼視下,不由得又出一身熱汗。


    他囁喏道:“凰……凰後娘娘恕罪。”


    “算了,我也猜到了。”幺離凰退後幾步,她靠在窗前,背對著他:“無礙,這白桃之王有延年益壽之功效,還是送回承都,為溫伯母慶生吧,再有半月便是她老人家的大衍之壽。隻是,亭羽,不要再來汴京尋我了,可好。”


    “難得……你還記得我娘親的生辰……家父家母身體康健,隻是極為想念義女月夜……”溫亭羽不甘心道。


    “亭羽,記住我說過的話。今日之後,我不會再認得你……”幺離凰冰冷道。


    “不管你是誰,都是亭羽心裏無時不刻惦記著,那個人。”他頹然道:“隻要你平安,歡喜。”


    幺離凰眉梢不動聲色的,微微一挑。


    “長安的人,一切都好。皇上日理萬機,不辭辛苦,一心要為大常帶了盛世太平。皇子夜瀮歸聰明伶俐,心思細膩。他被賢妃雲文慧照顧的很好。重樓已經成婚,不日便要誕下孩兒。景天現在雪蓮身邊幫忙,雪見和紫萱也都嫁了好人家。茉茉那孩子雖然在養在王府,但也無憂無慮,你不必掛心。隻要亭羽有生之年,但凡月夜曾經掛心的人,我都會一一照顧。皇上賜汪帥國公之禮厚葬。每逢汪帥與苗逸仙的忌日、清明、寒食之節,我會親自前往清水鎮的衣冠塚,代你祭拜。我隻說這一次,今日之後。亭羽不會再貿然打擾凰後。隻是,斬汐說,你若過得不開心,或有了難處,萬萬要想到長安還有你的兩位……哥哥。”溫亭羽不看幺離凰,他一口氣急急的說完。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勸你和我回長安。當年,亭羽沒有保護好月夜,心中時常愧疚。我沒有能力,給月夜想要的生活,隻有在背後默默祝福。我永遠尊重月夜的選擇,我不管你是誰,叫什麽名字,明月夜還是幺離凰。我都希望你……平安吉祥。你若安好,亭羽晴朗……”溫亭羽終於放慢了語速,難以隱匿語調中的悲哀:“你好嗎?歡喜嗎?我要你看著兄長的眼睛,告訴我。”


    幺離凰抬起眼眸,她眉目如畫,驚豔絕美。燦若星辰的黑眸,彌漫著百轉千回的情緒。


    她沉寂片刻,終歸唇角染笑,淡淡道:“我很好,以後……也會更好。此前種種,一言難盡,我也不再想提及前塵往事。有的人,有的事,注定會兩兩相忘。如今,我是赤霄的凰後,他真心待我,我自然不會負他。日後,我也會盡力而為,助力大燕與大常締結友好。亭羽哥哥,你照顧好雪蓮……和自己。也請你轉告斬汐,離凰永遠不會和兄長為敵。隻是,離凰已為燕人……大燕亦然是離凰的母國。”


    “那……你不恨他?”溫亭羽輕輕道。


    “有愛才有恨。我對他無愛,又何來恨?”幺離凰微微蹙眉。


    “我又沒說,他是誰……你卻答得如此篤定果斷……你真的……能忘了心裏那人嗎?”他無奈歎息,苦笑道:“皇上猜的真準,你和他果然斬不斷理還亂。算了……再過幾日,那人便要來汴京為皇子求親,見不見便是你的事情。”


    幺離凰冷笑:“他便為自己求親,又關離凰何事?對了,當日與你爭奪白桃之王的人,是裴綽約。你心中明白就好。可惜讓她逃走了。我擔心她死性不改,可能會對你和斬汐不利。你們自然要當心。”


    “裴綽約真的還沒死?”溫亭羽驚詫不已:“那亭羽一時半會兒,還真不能回長安了。臨行前,皇上密詔與我,要帶回裴綽約的首級。”


    “斬汐讓你來做這件事?太危險了。”她亦然驚訝:“算了,這件事我會幫你處理好,兄長在蘭見會館等待便好。”


    “作為刑部尚書,亭羽千裏追凶,也是分內之事。凰後又何必小看我?即便當日並無凰後助力,亭羽也未必不能拿下白桃之王。”溫亭羽稍微心虛,卻語氣鄭重:“不過,凰後如今的戰力,確實令人刮目相看。”


    他小心翼翼凝視著她,哂笑道:“如今,沒有人能夠轄製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情。這一次,鳳凰鳥是真的展翅高飛了。”


    “溫大人奉承誇讚的能力,也令人刮目相看。”她微微一笑:“時間不早了,我該回去了。兄長……保重。”


    “離凰,哥舒寒體內的檮杌被喚醒,神誌不清,當年傷你,實屬意外。”溫亭羽終於忍不住,低低道:“如今,他的魂降之蠱,已經危及性命。”


    “溫大人的話,離凰聽不明白。這……與我何幹?”幺離凰麵無表情,將麵紗再次遮掩住自己的口鼻。她輕輕縱身,從窗子飛身而出,融入夜色,再無半分痕跡。


    一片合歡花的殘瓣,順著風飄入窗內,落在桌幾上。


    溫亭羽愣愣的撿起來,展在手中,喃喃自語:“月夜,或許,最看不懂你內心的人,卻是……你自己吧……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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