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大燕新都。


    羿乾宮,是自先皇龍源遷都之後的皇帝寢宮,建築風格不同於大常長焱宮的富麗與秀美,而更偏重於簡潔巍峨的風格。宮殿高大、寬闊,卻金碧雕琢裝飾甚少,樹木蔥鬱卻少有雍容的花草。如果說長焱宮偏重於陰柔之美,那麽羿乾宮更不吝彰顯著陽剛之力,各有千秋。


    新皇赤霄,如今居住在逴明殿,毗鄰之殿名為朱雀殿,本應為皇後寢宮,但如今後位中空,所以朱雀殿尚未迎來新主,沒有人知道裏麵究竟什麽樣子。


    被晉封為韓國夫人的窈娘,貴為一品誥命夫人,本有自己的禦賜官邸。但赤霄覺得從宮外的府邸進宮,並不方便,便令人打掃了,坐落在禦花園中的梧桐苑,臨時請窈娘與明月夜小住,也方便他們隨時宮中相聚。畢竟多日不見,有很多貼心的話,也要把酒當歌到天明吧。


    這梧桐苑裏,種滿了大葉碧玉梧桐,也招來無數的彩鸞靈鳥棲居。在巴掌大的鬱青葉子下麵,隱匿著美麗的七色羽毛的小鳥,它們身姿伶俐,歌喉悅耳。白天休憩,夜晚就會跳上枝頭,婉轉歌唱,高山流水,令人心醉。


    雖然已為仲秋,這汴京的溫度依舊溫暖宜人,即便到了夜晚時分,亦然可在戶外設宴飲酒。


    燕皇赤霄為了迎接窈娘,便在麒麟殿設千人夜宴。


    大常的皇親貴戚、文武百官紛紛帶著家眷前來祝賀,特別家中尚有妙齡女兒的臣子們,家母不遺餘力的盛裝打扮了自己的姑娘,想要來碰碰運氣,萬般討好著韓國夫人。新皇不近女色,並沒有太多的嬪妃姬妾。萬一被赤霄看中,那對自己女兒來說,可是飛上枝頭變鳳凰的絕好機會。這場夜宴,幾乎變成了變相的選秀大會。


    明月夜並不喜歡這樣的場麵,便以身體不適的理由,沒有出現在宴會上。窈娘也沒有強求,就讓她獨自在梧桐苑休息。卻也貼心的讓侍女,為她準備了各種汴京的鮮果、點心,還有有趣的經典古籍,讓她解悶消遣。


    梧桐苑前有塊空地,用玉白大理石搭建了露台,露台中心有楠木台。露台旁邊種滿了一種高大的美人蕉,綠葉紅花。月色朦朧,有薄紗一般的光芒撒在露台上,如夢如幻。


    明月夜獨自一人,悄悄從小廚房找到了一壇女兒紅,便來到露台上,赤著腳坐在楠木台上,喝酒解悶。


    哥舒老宅那日的事,成為她心中無法解開的結,思及會痛,不想卻又心中空落。


    離開長安已經半個月了,不知媺園可好?流千樹和溫亭羽知道她離家出走,定然也會焦急萬分,她走得突然卻不想告之,因為自己的驕傲被哥舒寒擊碎片甲不留,她真的不知要如何說起?或者,他與她的事,她也並不想他們知道太深。那兩個知道自己受傷,恐怕都會豁了命去找哥舒寒算賬,可是他們有誰又是他的對手呢?哥舒寒怒起來,就會有殺無赦的冷硬。她不想自己的兩個親人,受到任何傷害。


    不僅對他們,重樓、景天,甚至茉茉,她都沒有選擇帶走,便是考慮了各種可能。牽絆越多,心事越傷。


    明月夜知道自己,是任性的。但在於愛情這件事上,她無法做個包容的女人。


    想起,哥舒寒如此輕柔的待裴綽約,又如此粗暴的傷害了自己,她的心便莫名滯痛。


    同愛白衣,眼形很像,身姿相似……他是不是把她喜歡的,強加給了自己,那麽?他愛的是誰……細思極恐。


    如果有一天,終於知道了答案。原來是他不夠愛自己,如果他愛的是像她的自己。那麽,自己又將何去何從?


    當你為我,劃出一道不可逾越的底線之時。我便會微笑著昂頭走得更遠。寧願你我之間遙不可及,再也不會給你靠近我的機會。誠然,我愛你,但我的愛不會讓自己變得卑微,如此而已。


    汴京的夜依舊有些熱度,但星空璀璨又讓人貪戀夜晚。那些星星仿佛也比大常的,要更耀眼一些。夜風吹拂在臉頰上,有絲絲縷縷的溫柔,明月夜狠狠灌了幾口辛辣的酒,仰天躺在露台上,仰望著天空。


    心事太多,困惑無解,那麽靠什麽來忘記?酒還是人……


    不知何時,有一隻、兩隻、三隻,越來越多的七彩鸞鳥從梧桐樹上飛躍下來。有的落在美人蕉上,有的落在明月夜身畔,它們開始輕柔的吟唱,鳥語婉轉悅耳,帶著淺淺的哀傷。


    這壇女兒紅,真的很辣口。明月夜隻覺得眼窩溫熱,兩行清淚便順流而下。


    她自嘲的仰起頭,狠狠的灌了自己更多的酒,想把苦澀的淚強壓下去,卻把自己嗆得夠嗆,咳嗽不已。她惱怒的一把拽下發辮上的黑金絲絛,一瞬之間千絲萬縷的青絲便傾斜而下,猶如烏雲一般遮住了她的肩,和流淚的臉頰。


    明月夜就安全的躲在自己的城堡裏,咬著牙握著拳,偷偷的哭。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好個秋……”身後傳來赤霄的低吟,帶著幾分調侃。


    明月夜起身,卻並沒有轉身,她整理著長發,順勢悄悄擦去眼淚,遂而拿起酒壇,剛要再灌酒掩飾尷尬,卻被赤霄一把奪下。


    “幺幺,這麽難喝的酒,如何入口?”他淡淡道,俯下身子,盤坐在她的麵前。


    而他們之間,多了兩壇玉白的酒壇。


    他把從她那裏,搶過的酒壇子,被他不羈的徑直扔到美人蕉花叢中。然後從容的將自己帶的好酒打開封蓋,一股酒香悠然而入,侵占了兩人鼻息。


    赤霄遞了一整壇好酒給明月夜。她便不客氣的接住,狠狠灌了一口,果然甘甜香醇,比剛才那酒好喝了不知道多少。


    “賤人,看來你確實很有錢。這三十年的清涼穀百花釀,居然被你弄到手了。”她不吝讚歎,遂而又忍不住揶揄:“怎麽不好好的去你那相親宴,跑來這裏幹什麽!”


    赤霄得意的也喝了幾口酒,意猶未盡道:“夜宴,留給阿娘和焰二享受吧,哈哈。寡人貪戀這梧桐苑的佳人佳釀,不想辜負這良辰美景……”


    “滾,少來這些酸文假醋,我又不是小姑娘。你這是光天化日,勾引有夫之婦嗎?下流!”明月夜翻了個白眼,牙尖舌利道。


    “對寡人而言,你就是個少不經事的小丫頭,剛才哭鼻子的是誰?看看,臉上的鼻涕還沒擦幹淨呢……”他不吝嘲諷。


    “你!”她胡亂抹了抹了臉,忍不住扔下酒壇,跳起來抓住他的衣袖:“你敢偷看本堂主!過分!”


    她狠狠的捶了幾下,他厚實的肩膀與健碩的胳膊。但除了自己手痛,似乎對方並沒有什麽痛感,而是挑釁的凝視著她憤怒小臉,似笑非笑。


    她不及思索,雙手抓住他的右臂,隔著衣料狠狠咬住了他的小臂。待到口中腥鹹彌漫,隻聽到她的頭頂上,傳來他溫厚聲音:“如何,可解氣了?小丫頭……這口不夠狠,再把這邊胳膊再給你……”


    她負氣的抬頭,看到他清雋的臉龐,墨黑的狹長鳳目,都渲染著溫熙的寬厚與寧靜。他伸出頎長手指,用食指和中指輕輕按住她的唇角,上揚到一個恰到好處的弧度,停止住。


    “剛剛好!幺幺,誰欺負你,赤霄幫你出氣便是……何必自己躲起來喝悶酒,還把自己哭成豬頭樣子。乖,笑一笑,這樣才美啊……”他不得要領的擦了擦,她臉上的眼淚與鼻涕,遂而又張開雙臂,微微歪了頭,露出一抹近乎調皮的笑容。


    看著他蜜色臉頰旋起一抹清淺的酒窩,性感又可愛,她不覺微微愣住。遂而,她尚未明白自己接下來應該說些什麽,自己已經被他擁入懷中。


    初時,她本能的想要掙紮,但他的懷抱那樣暖和而寬厚,他的身上有種淡淡的薄荷清冽,以及太陽的餘味。如此淳厚與安穩,竟然讓她舍不得推開。


    “傻丫頭,想哭就哭吧。不開心的,何必放在心上……哭完了,就忘了吧。明天太陽照常升起,又會是神奇的一天。沒什麽大不了的。”他伸出手掌,把她的頭壓在自己的肩膀上,一臂攬著她,一掌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免得這放聲大哭的丫頭,岔過氣去。她便真的,放聲大哭起來。


    等她哭夠了,又把殘留的眼淚與鼻涕,都蹭在了他的肩頭衣衫上。她抽噎著瞪著他,長眉微微蹙著。他並未躲閃,也沒有嫌棄的揶揄,而是用有些粗糙的指腹,抹去她的殘淚,又將她洇濕的亂發整理好,捋到耳後,動作又笨拙卻也溫柔小心。


    “賤人,謝謝你。”她紅腫著眼睛,又不客氣道:“但是你不許多想,更不許乘人之危。咱們就是朋友而已,在沒其他的可能!”


    “非分之想?你太高估寡人的審美吧!妖女,你看看自己現在的樣子,眼睛腫得像桃子,臉髒得跟偷吃不遂的貓兒一般,你讓寡人如何能產生什麽……想法呢?別說寡人,就是現在你把刀架在任何一個男人的脖子上,他也不會對你產生什麽……想法!”他不吝鄙視,聲情並茂。


    明月夜眼神掠過一道凶狠,她抓起身旁果盤裏的蘋果,狠狠扔在他的腦袋上。他呲牙捂頭,也沒客氣,抓起兩個果子,迅速反擊,自然全中。


    她痛呼一聲,也捂住自己的額頭,鬱悶道:“賤人,你怎麽敢對女人還手?”


    “寡人可從來沒說過自己不打女人啊,咱們不是打過很多次架了。再說了,寡人是還擊!你先打的寡人,難道作為男人就要心甘情願被女人打?”赤霄揉揉自己的胳膊道,遂而眼眸閃過一絲狡黠道:“不過,燚族的規矩,男人不可以打自己的女人。如果你願意……我不介意……”


    “不願意,別想了!做夢!”明月夜嘴硬,終歸心中不忍,她一把抓過他的胳膊,察看著被自己咬傷的傷口,隻見四個牙洞穿的傷口依舊在流血,趕忙取出流蘇錦囊拿出傷藥,細心的為他塗上傷藥。


    “赤霄,你的肌肉真彈牙,若把你烤了吃,應該比什麽馬肉老虎肉好很多吧……”明月夜呲牙威脅道:“再惹我,就把你做成烤全羊。”


    “好啊。寡人不介意……你吃掉我……來!”他挑眉,不客氣道。


    “我不吃,我會叫來夜舒樓的全體姑娘,一起吃。”她冷哼。


    “隻許你吃,別的女人,不行!”他斬釘截鐵。


    “胡說八道,癡人說夢!”她忍不住戳了一下他的傷口。


    “沒關係,幺離凰,赤霄可以等。總有一天,你會心甘情願做我的女人。還有,寡人已遣散東宮所有嬪妃,如今隻留皇後之位以待……幺幺,隻要赤霄活著,就會一直等著你……做夢又如何,還有一句話想必你也知道,美夢終會成真!”赤霄淺淺一笑,眸光熠熠。


    “在你之前,我沒喜歡過別的女人,在你之後我,也不會再喜歡別的女人。若燕皇為赤霄,那燕後隻能是幺離凰!朱雀殿早已修葺完善,鳳印和後冠就放在桌幾之上,你何時想通了,就走進去。你若永遠想不通,那朱雀殿就不會再有女主。就這麽簡單……”


    明月夜望著麵前的紅衣男子,他就像一團激烈的火焰,充滿了熱力與溫度,他旺盛的生命力與溫熙力量,竟然有著令人難以抵抗的誘惑。


    有一瞬間,她的心忍不住悸動了一下。但……


    她輕輕摔開他塗好藥膏的手臂,冷冷一笑抓起身邊的酒壇,繼續喝酒,卻一言不發,不再說話。


    他一揚劍眉,也拿過自己身邊的酒壇,繼續喝酒,隻是臉頰上的清淺酒窩,久久未散……


    “至於現在,沒關係,我們就從朋友先做起。我願意等,你心甘情願來做我的愛人……幺幺,開心些。這天下,沒有人敢在寡人麵前,欺負你。”赤霄明朗笑道,打消了她心裏的最後一抹恐慌。


    兩人都遙望著,星光璀璨的夜空。有輕柔而幹淨的海風,裹了兩人的鼻息,遊離在彼此身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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