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寒抱著明月夜回了湜琦苑。


    剛剛進了門,才發現明月夜在馬車上,竟在不知不覺中發起來了高燒。整個人燒得就像一隻熟透的蝦仁兒,炙紅了臉,又幾乎蜷成了個球,回到王府整個人已昏昏沉沉,身體還時不時的顫抖一陣兒,似乎是高熱引發的痙攣。


    這著實可嚇住了哥舒寒,他不敢耽擱,趕忙從宮裏請來女醫官為她診了脈,隻說急火攻心又受了涼,休息幾日就會好,他這才放下心來,心裏也越發懊悔不已。


    兩人依舊無言,他為她換下了汗濕的衣衫,並用玫瑰花泡好的溫水幫她擦拭了汗津的身體,再換上了幹淨的熏過香的寢衣。更衣的當兒看見她,被他掌扇的地方果然青腫一片。他自知自己氣急確實動手重了。她看上去強硬執拗,其實也不過一個嬌弱的小姑娘而已,和那些平日裏在自己身邊打轉兒,皮糙肉厚的糙老爺們兒,完全不同。他默默取了活血化瘀的傷藥,輕輕為她塗抹好。


    “今日是我不好,下手重了。”他為她蓋好錦被,低聲哄道:“我也是被你氣著了……”


    他坐在她的身畔,她卻不想見著他,隻把臉頰別著朝著床裏麵,一聲不吭。見她賭氣,他也無計可施。


    “你肯為綽約祛毒,我很感激。但和離的事兒,我不愛聽。找到綽約瞞著你,是我不對。等你好了,讓你雙倍打回來好吧,心裏就別氣了,大不了我當著重樓她們給你道歉還不行嗎?你想要什麽禮物,我都給你弄來,可能消氣了?以後也不逼著你練劍習字了,你喜歡找誰去玩耍都可以……沒有宵禁,百無禁忌,行嗎?”他溫聲絮叨道,她卻睡著一般,一動未動。


    “王爺,綰香館那邊,好像又吐血了。”門外有陌生的奴婢稟報,聽起來很急。


    哥舒寒遲疑片刻,他輕輕撫摸了下明月夜的臉頰,柔聲道:“我去看看,一會兒就回來。十七,不許生氣了……”


    隻見她依舊未動也不言語,隻是自己的指腹沾染了些眼淚。他心下窒痛了幾個呼吸,無言以對,隻好給她掖好了錦被,輕手輕腳退出了房間。


    明月夜的藥方甚為厲害,幾副藥下去折騰了整夜,裴綽約吐盡了黑血。她漸漸的再吐血,量便少的多了,也已經是清亮的紅色,咳嗽自然沒有前幾日那麽厲害。哥舒寒暗暗舒了口氣,匆匆換了件幹淨衣衫,帶著剛剛煮好的野梨子甜湯,就前往湜琦苑看望明月夜。


    他的一顆心像被煎熬一般。她不理他,竟然比跟他頂嘴,更讓他心中忐忑,坐臥不安。他從來沒覺得女人生氣這麽難哄,難道禮物如山和甜言蜜語不是哄人的製勝法寶嗎?他鬱悶的輕蹙劍眉。


    清晨之中的湜琦苑,安靜得出奇。但見沒有一個人出來迎接,哥舒寒便覺得氣氛不對。他大力的推開房門,隻見一眾婢女,連同重樓、雪見和紫萱都趴在桌幾上昏睡不醒,眼見是中了迷藥。而明月夜的寢室裏,床榻上早已空無一人。


    桌幾上留了一張藥方,是給裴綽約的,還附有醫囑,詳盡而周全。其餘的,便連個再見兩字都未留下。


    一地零落的深淺不一的白色衫裙的殘骸,應該是被剪刀剪得四分五裂,狼藉不堪。甚至有的沾染了點滴鮮血,可見動手之人,用了多狠的力量。他送她的東西,她一件沒有帶走,包括那頂赤金的三眼狼金冠,和摘星攬月劍。可是,那龍吟九天乾坤劍和黃玉簪,她全拿走了。哥舒寒心底一空,暗呼不妙。她肯定不是被人擄走的,而是……離家出走了!


    左車結結巴巴道:“啟稟王爺,茉茉還在放房間裏,有奶娘陪著睡呢。看起來,隻是景天和窈娘不見了。”


    哥舒寒伸出指尖,探了探硯台之中的殘墨,低沉道:“走了至少兩個時辰了,你們就都一點兒沒察覺嗎?”


    “奴才們都忙著綰香館那邊的事兒,想著這邊有重樓她們照顧,自然不會有事,誰想到王妃竟然把她們都迷倒了。奇怪啊,為何要帶景天和窈娘呢?”左車困惑不解的撓頭道。


    “還愣著?本王即刻去媺園找阿九和流千樹,你和蒙雲赫分頭前往,出城驛道,還有……去承都的港口,夜王府和溫亭羽那裏,都派人過去悄悄查找,還有……汪忠嗣的府邸……一但有消息,速速來報。無論什麽人拐了王妃出走,不必回稟我,當場誅殺!”哥舒寒一掌拍在桌幾上,桌麵上的一道裂紋蜿蜒而下。


    “王爺,恐怕王妃不是被人擄走的,是自行離開的……”蒙雲赫喂重樓喝下了解藥,趕忙湊到哥舒寒麵前,認真道。


    哥舒寒冷笑著,斜著他,淡淡道:“然後呢?你的意思,不用找王妃就會自己回府……”


    蒙雲赫隻見哥舒寒的重瞳,妖綠熠熠,眼見滿溢怒火,簡直一觸即發。他敏捷的退後了幾步,並用鐵手擋在自己胸口之前,訕笑道:“屬下立刻前往城門、港口,務必把王妃平安帶回來,王爺放心。”


    左車機敏,已經溜出了房間,蒙雲赫遲了幾個呼吸,就被哥舒寒一腳踹在腿彎上,連滾帶爬的跌出了房間。


    哥舒寒拈起那張寫著藥方的灑金箋,長眉緊蹙,幾乎咬牙切齒道:“十七,你就要跟我強上了,是吧……”


    他把灑金箋徑直扔回桌幾,轉身疾步而去。瞬息之間,那桌子卻不負重荷,散了個支離破碎,桌上的筆墨紙硯,淋漓盡碎。


    半個時辰後,哥舒寒在夜王府找到了景天。


    若不是大腹便便的蓮弱塵直接擋在了景天麵前,恐怕暴怒的哥舒寒早就一劍刺穿了她的肩胛。因為這個忠心耿耿的姑娘,半句也不肯透露明月夜的下落。來來回回,她就會說一句話:“主子讓景天照顧好夜王妃,務必寸步不離。”


    “好了,好了。你著急有什麽用?”蓮弱塵推開哥舒寒,氣喘籲籲護住景天:“確實隻有景天一個人來的夜王府,我早已派人去追了,可還沒找到。媺園你有沒有去看看,是不是和流千樹在一起呢?”


    “沒有,那耗子,根本不知道十七下落。”哥舒寒悶悶道。其實流千樹剛剛被他差點打吐了血,但見那耗子得知明月夜失蹤,要跟自己拚老命的架勢,便也隻好相信他確實不知。自然,流千樹流著鼻血,也即刻出宮去尋人了。


    “溫亭羽和汪忠嗣那邊,也沒有什麽動靜。我沒驚動他們……便來了你這邊,卻看見了景天。弱塵,你知道嗎?十七把重樓都用藥迷暈了,隻帶走了她和那個叫窈娘的女人。十七……十七她還帶走了自己的東西。凡是我送的、我買的,全都扔在那裏,你說她要幹什麽?離家出走!便如此任性跟我鬧脾氣嗎……等被我找到……絕不輕饒。居然不辭而別!”哥舒寒雙瞳泛紅,眸色凜然。


    “行了吧,你和裴綽約的事情,景天都一五一十告訴我了。你還好意思怪人家月夜?”蓮弱塵臉色一沉,不客氣道:“反正斬汐也要回來了,等他回來讓,他好好罵你。這麽大人了,怎麽對自己的娘子呢?人家幫你治好了老相好的蠱毒,你非但不感謝,還打了人家?也就是月夜,換了我,直接卸了的你的胳膊才解氣!”


    景天點點頭,低聲道:“王爺打人,就是不對。王妃沒錯。”


    見哥舒寒又要拔劍,蓮弱塵趕忙把景天往外麵推了推,連哄帶騙道:“好了,景天,去看看我的藥好了沒有。快去!”


    景天低著頭,不情願的出了門。


    哥舒寒長長歎息:“弱塵,她要和我和離,她說給綽約祛毒的交換條件,是與我和離。和離這件事,她說過不止一次,稍不順意便要和離,事不過三,難道我發火不對嗎?我從來沒和一個女人,動過這麽大的氣。誠然,在綽約的事情上,我隱瞞了她。但我的本意也是不想讓她多心,生氣啊。綽約的傷這麽重,我又如何能丟下她不管呢?為什麽,十七就不能體諒一下,我的心情呢……”


    “阿寒,月夜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你不該騙她。她是個醫官,她不會拒絕送到她麵前的任何一個病患。是你小看了她的心胸,她能不傷心嗎?夫妻之間,信任是相互的,理解也一樣。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先騙了她,又當著裴綽約的麵兒打了她,你考慮過她的感受嗎,怎麽自尊心這東西隻有你們男人有,我們女人就該低眉順眼,乖乖聽話不成?”蓮弱塵緊緊蹙眉,一頓的劈頭蓋臉。


    “我……我……也沒有真打,隻是打了幾下,也全為嚇唬她而已,隻要她低頭服個軟,便也沒事了。”哥舒寒囁喏道。


    “我的天啊,你當自己帶兵打仗呢?那是你娘子不是你的兵,想打就打,想罵就罵!人家更不是你養的貓兒。你高興的時候哄一哄,玩一玩,不高興了,一巴掌就打走了,你需要暖床了再招招手,拿條雞腿晃一晃,它就屁顛屁顛回來舔你的手。”蓮弱塵不客氣道。


    “弱塵,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再說,快成寵貓,就差搖頭擺尾的,那個是我好嗎?我這個夫君,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時不時的還得哄著、寵著、順著她,一個不高興就離家出走了。連去哪兒都不說一聲就玩失蹤,氣死我了。”哥舒寒坐倒在軟椅上,用頎長的手指頂住發漲的額角,愁眉不展道。


    蓮弱塵終歸忍不住輕笑出聲:“阿寒,還真的第一次看道,你為什麽事如此傷神。以前那個風流倜儻,玩世不恭,滌蕩風月場的常勝將軍呢。看來這一次,你果然動了真情。我不知道,該恭喜你還是笑話你?想當初,我便猜到月夜會在狼尾巴上點把火,燒你個七葷八素。誰能想到,到頭來你們兩個卻都認了真,愛上了彼此。你們這對冤孽啊,哪有那麽容易打得散……走的那個,心裏還不是惦著你……要不怎麽留了這個……”


    哥舒寒不解,他抬頭望向蓮弱塵,隻見她從袖中拿出一個玉匣子,輕輕打開,裏麵卻是數顆藍色的藥丸。


    “知道為什麽沒帶走景天,而要放在我這邊嗎?說是照顧我,其實還是擔心你的魂降發作。這是她讓景天交給我的,是用藍色曼陀羅提煉出來,緩解血竭之症的丸藥。每十五日用一顆,數數看,一共十二顆。說明半年後,她肯定會回來的。”


    “半年!難道要我眼巴巴等她半年!一個月我也不願等,一天我都不想等。我必須馬上找到十七,把她帶回我的身邊。”哥舒寒長眉微蹙,心裏到底舒緩了幾分。


    “那裴綽約你想怎麽辦?”蓮弱塵哼了一聲,冷笑道:“依我之見,你解決不了這個麻煩,就算你能把月夜綁回來,她一樣會再逃走。她和我不一樣,我能做到和宇文慧同在一個屋簷下,共同侍奉一個男人,還相安無事。明月夜,不會和任何女人分享你。因為,她愛你。阿寒,你明白嗎?如果你不夠愛她,她不會再回到你身邊……”


    哥舒寒垂下眼眸,沉默片刻,淡淡道:“我明白。斬汐也明白。他沒有跟你說過吧,他之所以娶宇文慧,是因先皇曾以你性命相逼。他甚至為了你,放棄了皇位。因為,先皇不同意他迎立你為後。斬汐說,這輩子他隻有一個妻,就是蓮弱塵……”


    “他讓你,告訴我的?”蓮弱塵唇角微挑,似笑非笑道。


    哥舒寒抬頭,邃黒重瞳如寒潭之水,沉靜而深炯,他遲疑道:“如果他知道,我說了這些話,恐怕會立刻宰了我。”


    “那我,還是裝作不知道的好。若斬汐宰了你,月夜定會回來殺了我。”蓮弱塵挑眉,不吝調侃道。


    兩人相視,會心而笑。


    “直覺告訴我,那個裴綽約不像你想象的,那麽簡單。不過,你們的事情,旁人沒有發言權。但我善意的提醒你,或許,等不到你選,你心裏更在意的那個人,就先放棄了,而且再也追不回來。明月夜的驕傲,不會給你那麽多時間。如果你愛她,就不要給她,愛上別人的時間與機會。狼崽子,你不要以為,她是你的人了,就會心甘情願跟你一輩子。女人的心涼了,恩斷義絕可比男人做得更狠。對自己,對旁人,都一樣……”


    “弱塵,莫寒這輩子隻有十七,這一個妻,生死不渝。”哥舒寒一字一頓道。


    “好了,說得如此真切,連我都要感動落淚了。阿寒,有的話說得再動人,都不如默默無聲做到了……才好……”蓮弱塵站起身來,有些疲憊的望著窗外的景色,似笑非笑道:“別老盯著汪忠嗣不放,他老了。倒是燕皇赤霄,可一直盯著你娘子呢。據我所知,那窈娘可曾是弈乾宮的宮人,不知可與赤霄有什麽淵源。讓你的暗軍細作,前往汴京打探一下吧。這麽神不知鬼不覺的,就出了長安城,神通廣大的不是月夜,而是接應她的人……”


    “赤霄!”哥舒寒劍眉一挑,霍然起身,眸色深沉:“怎麽把他,給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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