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昊府邸,老宅。


    老管家左雲引領著幾個醫官,一路疾行。


    這幾個醫官大都是白發蒼蒼的老者,隻有走在最後的,是個大約中年模樣,身材有些單薄的黃臉醫官。


    左雲帶著這幾個人,幾乎一路小跑,往後花園方向而去,跑得幾個老頭子幾乎要斷了氣。


    “左管家,慢些走,慢些走,再跑老夫就要斷腸子了。”一個老醫官氣喘籲籲道。


    “不敢慢,不敢慢,我家老爺要急瘋了,眼瞅著病人吐了幾天血,今天竟然吐了黑血,去晚了就怕要出人命了。”左雲不管不顧的緊緊拽住那老醫官,一邊擦著額上熱汗道:“老爺也怕得很啊,家裏還有個閻王老子在督陣,一個不小心,咱們都沒命。趕緊的,趕緊的,不敢再耽誤了。看好了病,有的是賞銀。”


    “老管家,不知是府上哪位貴人生了病?這麽要緊!”另一個老醫官扶著腰,鬱悶道:“難不成是王母娘娘啊……”


    “是我家少主人的夫人呢……已經病了半個月,大夫請了許多,都不能根治,起起落落有段時間了。這幾日卻益發嚴重了,隻好把長安最有名的各位醫官,盡數請來了。老爺說了,但凡你們誰能治好少夫人的病,重重有賞。對了,你們當中,可沒有明堂的醫官吧。我們老爺說了,隻有明堂的醫官千萬不可請。”


    “沒有,沒有。明堂是小醫館,我們都是大醫館的頂尖醫官呢。”幾個老頭兒互相看了看,得意洋洋道。


    “那個年輕的呢?”左雲瞥了一眼中年的黃臉醫官,隻見他低著頭不言不語。


    “那是老夫的學徒啊,幫老夫背藥箱的……”被左雲強拽著的老醫官唉聲歎氣道,那黃臉漢子微微點頭。


    遙遙而望,眼見一片諾大的折桂花林。淺金的花瓣掛滿了樹梢,一片彌漫的甜香糾纏在空氣中,甜得十分濃鬱。


    花林之中,有棟小小的楠木樓閣,古樸而簡潔。樓閣旁邊,還建造了別致玲瓏的亭子,亭子被高大的折桂樹緊緊環抱住,中間放著一個貴妃榻,榻上鋪著雪白的虎皮,虎皮上坐著一位穿著水藍色蜀錦袍服,年輕俊朗的男子。他的懷中,抱著一位清瘦的白衣美人,她長發垂散,雙眸微閉。亭外,幾個綠衫婢女站在一旁戰戰兢兢伺候著。


    那白衣美人的肌膚細膩而潔白,長長的柳眉仿佛在白雪之上,畫出了驚心動魄的遠黛之色。她鼻梁高聳,微薄的唇瓣形狀秀美。她穿著一身銀白綺羅的袍服,內襯著幼白色描著銀色柳葉的羅衫,身上則搭了一件孔雀藍的銀羽披風。


    那男子小心翼翼的抱著她一動不動,任由吹散進來的折桂花瓣,星星點點沾染他的衣衫。眾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卻感覺到他用厚重的如水溫柔,包裹著懷中女子,此地無聲勝有聲。


    這兩人身邊,還站著哥舒昊和裴六娘。前者因為焦躁不堪,搓著手來回的走來走去著。而後者,則眸色陰沉的瞪著貴妃榻上的那一對男女,終歸忍不住流露出刻意的嫉恨與不甘心。


    “既然身子不好,還要在這亭子裏受凍,真不知道怎麽想的……”裴六娘不客氣的小聲嘟囔道:“這不是折騰人是什麽?哪裏是咳嗽這麽簡單,別是腦子也受了什麽傷吧……”


    “若不願在這裏,就滾回去。”哥舒寒重瞳寒涼,聲音冰冷,他的耳力非比尋常。


    “好了,好了,能不能別見麵就要吵啊。這裏還有病人呢。六娘,你若疲憊了,便早點回去休息吧。”哥舒昊小心翼翼扶住裴六娘的胳膊,不失憐愛道。


    “阿寒……”那白衣美人微微睜開了眼睛,她細細弱弱的聲音讓人愛憐不已。幾個醫官都循聲偷眼看去,不禁都心底微顫了幾下。


    這女子雖然沒有絕世無雙的美貌,她細長的眸子也不夠邃黑,而是一種沾染著微藍的暗黑色,但她的眼神卻有著驚心動魄的魅力,仿佛一股清泉直透人心。再堅硬的心,恐怕都會這水一般的眼睛所感動,魅惑,以及吸引。


    “綽約,你醒了?”哥舒寒的語調中,多了幾分欣喜之情。


    這就是傳說中,曾豔絕大常的月影仙子裴綽約嗎。老醫官們暗自感慨,卻不敢出聲多言。


    “我睡了……多久……”裴綽約歎息一聲,又靠進了哥舒寒的懷抱裏,她喃喃道:“隻有在這折桂香裏,我才能入睡片刻,知道自己……總歸回家了……”


    “天涼了,我抱你回房吧。”哥舒寒輕柔道。


    “不要。就在這裏,再多待一會吧……屋子裏麵太黑,太悶,讓人喘不上氣來。”裴綽約嬌弱道,她看見衣衫單薄的哥舒寒,不禁微微蹙眉:“怎麽穿得這麽少,六娘,拿件衣服給阿寒。”


    裴六娘微愣,推了推身邊的丫鬟小白。後者明白,趕忙把一件雪白的大毛披風遞過來,怯怯道:“府裏沒有表少爺的衣服,不如綽約姑娘先披了六夫人的披風,讓表少爺穿回自己的衣衫吧。”


    “這種衣服,也可以給人穿嗎?”哥舒寒瞥了一眼那白披風,淡淡道。


    哥舒昊愣了一下,忙不迭的喊著:“來人啊,快把那件白狐狸毛的披風從庫房裏取過來。”


    “老爺,您不是說,那件白狐狸毛披風不要留著,敬獻給光華皇貴妃嗎?”左雲唯唯諾諾道。


    “再找別的敬獻。先取來這件給綽約姑娘。人老了,耳朵就不好使了是吧?”哥舒昊狠狠瞪了一眼左雲,後者趕忙踹了一腳身邊的小廝,斥責道:“沒聽見老爺吩咐啊,還不快去辦事,你是個死人啊。趕緊的!”


    小廝手忙腳亂,疾跑著去取披風了。裴六娘微微蹙了眉,有些不耐煩。


    “餓了吧,喝些牛乳燉血燕,可好?”哥舒寒寵溺道。


    裴綽約搖了搖頭,唇邊旋起一抹清甜的笑:“並不想這個,隻想那種銀葉小薺菜,煲的粳米菜粥……”


    哥舒寒還未說話,裴六娘趕忙急道:“銀葉薺沒有了,這你可別怪我。小白知道,我們一大早就去民巷尋了,可惜都被人買走了。小廚房隻好做了菘菜粳米粥。”


    哥舒寒蹙眉,寒聲道:“諾大的長安城,竟然找不到幾顆銀葉薺。哥舒老爺的奴才,辦事還真得力。左車,回府去問問王妃,她的銀葉薺在哪家店鋪買的,倒還新鮮。”


    裴六娘聞言,簡直怒不可遏。她甩開一直悄悄拉著她衣袖的小白,圓瞪鳳目,不吝狠狠道:“對,對,趕緊回府問問你那可心的西涼王妃去,這長安城的銀葉薺就都被她一攬子包圓了,我就請她讓出一小份,她都不肯,還打傷了小柱和大牛。”


    “無礙,隻是說說而已。六娘不要氣了。菘菜粳米粥就很好……”裴綽約感覺到哥舒寒的身體不自然的繃緊了,趕忙接言道。


    “你見到十七了?”哥舒寒眸色深凝了幾分,淡淡道。


    “什麽十七十八,十九二十的。我就是見了你那賜婚的王妃,又如何?”裴六娘深知失言,唯唯諾諾卻不肯示弱。


    “你沒胡說八道什麽吧?”哥舒昊攬住裴六娘的肩,低低問道。


    “不曾,不曾。六夫人不曾說過表少爺在老宅這邊,小白聽得真真的。”丫鬟小白趕忙辯解。


    恰在此時,裴綽約突然捂住胸口,激烈的咳嗽起來,哥舒寒趕忙緊張扶起她,輕輕拍打著她的後背。


    “撲哧”一聲,她終於吐出了一大口黑血,星星點點灑落在銀羽披風上,人便頹頹的又躺倒在他懷裏,似乎暈了過去。


    “醫官呢?”哥舒寒厲聲道。


    “來了,來了,一早來了,都在這兒候著呢。”左雲趕緊一揮手,幾個老醫官簇擁而過。


    依次診脈之後,幾個老頭兒愁眉不展,爭論不休。


    “諸病易治,咳嗽難醫。少夫人這是肺疾,隨用發散、消痰、清涼、潤肺之藥。”略胖的老醫官說。


    “胡說,藥日投而咳日甚,有病之經脈,未蒙其治,無病之經脈,徒受其殃,至一月不愈,則弱證將成,二月不愈,則弱證已成,延至百日,身命雖未告殂,如此已歸不治之證矣。”有些禿頂的老醫官反駁。


    “有先吐血,後咳嗽者。吐血則足厥陰肝髒內傷,而手厥陰心包亦虛,致心包之火上克肺金。心包主血、主脈,血脈內虛,夜則發熱,日則咳嗽,甚則日夜皆熱,日夜皆咳。此為虛勞咳嗽,先傷其血,後傷其氣,陰陽並竭,血氣皆虧,服滋陰之藥則相宜,服溫補之藥則不宜,如是之咳,百無一生。此咳之屬於心包也。”最老的醫官搖頭晃腦道:“依老夫之見,但當散胞中之寒,和絡脈之血,如香附、紅花、川芎、歸、芍之類可用。”


    幾個老頭兒吵得不亦樂乎,哥舒寒微微蹙眉,眸中已經泛起殺意。而哥舒昊也緊皺著眉心,試圖插嘴道:“那就是說,要用香附、紅花、川芎、當歸什麽的唄?這些府裏都有上好的,比如那紅花,老夫存了野生的雪山紅,這長安都不多見的。左雲,去取來給醫官看看,合用嗎?”


    “一朵紅花下去,她的命恐怕休矣。”站在幾個老醫官身後的黃臉漢子,終於忍無可忍,突然冷聲道。


    “陳丞,不要胡說……我們幾個醫官爭論醫術,哪有你說話的份兒。”老醫官臉色一沉,不高興道。


    “老頭子,你們再爭下去,她也死定了。她哪裏是病,分明中了毒蠱,紅花蛇蠱。”陳丞更不客氣道。


    “你給老夫滾出去,當著眾位前輩,竟敢如此目無尊長,簡直無禮!”老醫官掛不住臉,氣得花白胡子都在顫抖著。


    “陳……丞?過來……診脈。”哥舒寒打量著那瘦弱的黃麵皮醫官,隻見這人長得實在平淡無奇,隻那一雙邃黑眸子卻熠熠有神,不像個世俗凡人。


    陳丞緩緩踱步而來,他半蹲下身體,伸出手指按住裴綽約的手腕,沉浮幾下,便起身後退。


    “此毒乃紅花蛇蠱,是蠱毒師從天上抓下的毒蛇幼蛇,從小投之紅花、斷魂散與鮮血喂食,三十年才能成蠱。用這蛇蠱的口涎下毒,患者就會日益咳嗽,傷及五髒六腑。最怕的就是受傷出血,一個小小的傷口也會讓患者流血不止。看這位姑娘情形,想必已經咳血數日,可見內髒已傷。若不及時祛毒,三日後就是死人一個了,大羅神仙也救不得。紅花?非但不會解毒,還會加快毒發的速度,不信你們就盡管試試看……”陳丞沉聲道,態度不冷不熱。


    “既然你認得此毒,想必也能解。”哥舒寒緊緊盯住陳丞的眸子,語音緩慢道:“想要什麽,盡管開口。”


    “陳醫官,這是我們表少爺的夫人呢,您隻要能救得了她,咱們哥舒府多少錢都拿得出。”管家左雲抓住時機,趕忙來阿諛奉承一番。


    哥舒寒微微蹙眉,雙手鞠禮,客氣道:‘綽約姑娘是本王的……故人。但願先生盡力救治。哥舒寒,在此先行謝過。“


    “原來您就是鼎鼎大名的攝政王。”陳丞撇嘴一笑道:“雖然在下,十分想要王爺的賞金,可惜在下並無這個運氣。這毒我雖認得,但愧於醫術淺薄,卻解不得。放眼長安城內,恐怕也隻有一位醫官能解。王爺務必另請高明。”


    “哦?誰……”哥舒寒凝視著對方清冷的黑眸,被其中桀驁不馴的冷硬生生噎住,卻又有似曾相識之感。


    “明堂堂主,明月夜。”陳丞淡淡道。


    “本王怎麽認為,這毒你解得呢?”哥舒寒餘音升高,不吝威脅。他邃黑重瞳,瞬間便寒氣迫人,威懾重重。


    “小人說解不得,便解不得。王爺就是殺了小人,也還是解不得。這位姑娘的紅蛇毒蠱已病入膏肓,王爺還請三思而慎行。盡快去請明堂主救人吧……”陳丞鞠禮後,腰背更加挺直,話語也更加犀利直接:“若王爺再無他事,在下告辭。”


    “陳丞,你以為老夫這哥舒府,是你想進就進,想出就出的嗎?給老夫將這巫醫拿下。他若不肯解毒,便休想活著走出這裏!”哥舒昊一揮手,幾個惡仆便從他身後衝了出來。


    隻是那幾個惡仆還未近身,已被幾枚金針射中了膝蓋,應聲撲地打著滾兒的哀嚎著。哥舒昊眼見情形不對,趕忙護住裴六娘,大喊道:“來人,來人啊。把府門關上。左車,你還愣著幹什麽,還不幫忙拿人。”


    “左車,叫你拿人呢!”陳丞轉身,冷笑著盯住了已經目瞪口呆的左車,後者趕忙扔掉手中長劍,撲身就跪倒,拚命磕頭道:“王妃饒命,左車不敢。”


    眾人皆愣,隻聽哥舒寒長長歎息了一聲,無奈道:“十七,你究竟要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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