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皇貴太妃毅然決然,為先帝殉情,但求同穴而葬,令新皇黎玨甚為感動,他特追封皇貴太妃為貞元皇太後,將其靈柩以皇後殊榮常伴先帝之側。雲嫵的一生心願,終於得償。


    兩日後,大常皇宮為大行皇帝黎臻與貞元皇後雲嫵的靈柩舉行了發引,由攝政王夜斬汐、哥舒寒雙雙護送靈駕至昭陵,將梓宮安放在享殿後,又將諡冊、寶印、冥器等隨葬,最終封起地官大門,一切終歸塵歸塵,土歸土,願二尊安息。


    明月夜懨懨的病了幾日,但凡能起身時,她便在佛堂為兩位故去的親人,默默誦念地藏王菩薩經,整個人都清減了許多。哥舒寒不準景天她們打擾明月夜,盡量給她更多一個人獨處的時間,好輕輕舔舐心上的血口子,而不必在眾人麵前強作歡笑。


    新皇黎玨禦審柳氏一案,在強有力的證人證物證詞麵前,柳程君無法抵賴隻好認罪。黎玨判決戶部尚書柳程君瀆職罪流放蜀北極寒之地,其子柳文淵則流放灌州。相應致死舞女的凶手,比如多位三省六部的侍郎,以及落霞苑的掌櫃家丁等幫凶,一律判了秋後斬立決,無赦。溫峰因首告有功免其死罪,流放燕州。溫亭羽破案有功晉封為刑部侍郎,流千樹晉封禦前典藥局統領。折顏姑娘協助破案有功,特賜縣主之位及賞金萬兩,令其可頤養天年。其餘各人賞罰分明,有理有據,落霞苑一案終於塵埃落定,沉冤昭雪。


    一時間,因柳氏勢力遭受重創,大批擁臣紛紛倒戈,競相揭發其罪證以保自身無虞。正好被新皇用以排除異己,打擊政敵。而被先皇貶為宮人的柳心玉,雖然僥幸祛除了金烏之毒,但尚未恢複就被李公公從華清殿請出,倉促搬進了偏遠的碧淵殿。據說她因藥毒未完全除盡,尚且目不能視,口不能言,還要將養數日,但待遇跟從前做貴妃時,已為天壤之別,急火攻心之下,一頭青絲一夜白首,令人唏噓。


    大常的新皇剛剛即位,大燕亦傳來驚人消息。燕皇龍源終於病重離世,太子赤霄即位新帝,在迎娶蕭太後的親侄女蕭蘭蘭為新後的當天,焱族聯合大燕皇族發動了政變,將蕭氏一脈滿門盡滅,年輕將領慕容純鈞一戰成名。傳說他俊美如女子,但心腸卻十分陰狠,蕭氏二百餘直係均被其一令之下,滿門抄斬,連不滿周歲的嬰兒亦不能幸免。株連之人竟然萬餘,全部男子充軍,女子為奴,覆巢之下並無完卵,聞起慘狀不忍直視。


    據暗軍的細作打探,這個被新燕皇赤霄啟用的青年將官,甚有可能就是,更名換姓的慕容惘之。


    燕帝赤霄鐵腕強權,燚族舊部重新掌控了赤焰光軍的兵權。他用人亦然不拘一格,劍走偏鋒。同時減免賦稅,鼓勵桑農,大燕正呈現出一片繁榮的美好初景。這令夜斬汐與哥舒寒兩位攝政王讚賞之餘,也暗中引為對手。這南北爭霸,恐怕就在早晚朝夕之間,一觸即發。


    明月夜思忖再三,決定不日便離宮回府。畢竟這長焱宮已經再無自己的牽掛,留下來隻會徒增傷悲。媺園這邊,她會留下明堂精通藥材種植的醫官,繼續照看那些稀有的藥花藥草。主意已定,景天她們開始忙著收拾著媺園的行李,還有撤離那些從林梓縣救回的靈獸。


    窈娘的眼疾已經痊愈,明月夜征詢過她的意見,她很願意和景天他們一同回府,到湜琦苑小住。畢竟媺園若沒了這些姑娘們,實在冷清。窈娘又十分喜歡茉茉這個孩子,照顧起來要比那些奶娘稱心,哥舒寒倒是滿意的。


    重樓與左車已經收拾好了湜琦苑的上上下下,隻等著自家王妃回府。


    這一日,哥舒寒偷得半日閑,便叫人準備了馬車,打算先帶明月夜去麗山看紅葉,放鬆下心情後,便接回王府。明月夜雖然並無心情,卻也拗不過他,隻好無精打采的同行而去。


    天氣晴朗,碧空無雲,秋高氣爽,豔陽高照。


    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麓山的紅葉,已經紅了。


    漫山遍野的火紅楓樹林連成了一道又一道鮮豔的花牆。有淺紅、脂紅、豔紅以及深紅,仿佛染了重彩的璀璨錦緞,正竭盡全力怒放著生命的美麗。輕輕的一陣風,紅葉便如若花瓣般,悄然飄落,蓋住了泛黃的草地,厚厚的堆積在樹下,走起來像溫厚踏實的紅毯,還泛著淡淡的葉香。這個時節的麓山,簡直如仙境般美好。


    麓山出名的不僅是這紅葉楓林,還有峰頂的一泊天然溫泉水。據說,華清殿裏的溫泉水就是從這裏一路引流而下。這水不但四季溫熱,還有美容肌膚,延年益壽之功效。麓山的溫泉已經成為先皇黎臻的禦用離宮,但常年來也隻有他自己常常獨住,甚至連最寵愛的兩位貴妃,也不曾有幸同享這得天獨厚的天然美景。


    先皇黎臻令人在山頂溫泉之側,搭建了木屋,有巨大的露天露台,可泡湯、飲燒酒,同時仰望星空。這位風流倜儻著稱於世的君王,卻喜歡一個人在清冷的暗夜,在這裏憑欄遠望,不知他等誰,或者隻有他自己知道吧。


    今天,哥舒寒換了一身霽藍蜀錦的寬袖長袍,內襯水藍的羽紋羅衫,腳蹬銀色的烏底靴,整個人益發顯得清爽而俊美。明月夜則穿了繡著合歡花的精致抹胸,外襯月白色的綺羅裙袍,還披了件銀白泥羅帔子,長發並沒有盤髻,而用一條脂紅的綾子鬆鬆垮垮係了,別有著一種慵懶的別致之姿。


    兩人手拉手的走在楓林之下,步伐緩慢而悠閑。偶有落葉飄下,哥舒寒便信手拈住,不多時便攢了一團花束般,他逗趣的遞給心不在焉的明月夜,調侃道:“怎麽,和本王出行,王妃不開心嗎?”


    明月夜回首,驀然發現宮女與隨從們並沒有跟上來,這條寂靜的山頂小路,隻有他們兩個人。


    “攝政王倒滿麵春風,誌滿意得啊……”她斜了一眼他,無精打采的:“十七,又沒什麽開心的事。”


    他拉著她,疾步跳上山頂的一塊巨大山石上,他擁著她,看那群巒疊嶂,紅葉漫山。他們身後低窪處,便是巨大的溫泉水,清澈透亮,冒著嫋嫋的熱氣,煙霧繚繞。溫泉水畔,長著銀色的茅草,掛著盈盈的水珠,仿若仙境。


    站在山石上遙視,遠遠的,有蜿蜒的小路在山間隱現,卻看不到盡頭。白色的鷺鳥從他們頭頂飛過,留下淒婉的鳴叫。


    “人生如此,往往看上去繁花簇景,但暗裏卻深藏殺機。如今的大常,並非表麵上看到的太平盛世,你我心知肚明,這未來的路任重而道遠,十七,你怕嗎?高處不勝寒。”他從身後環住她,下頜抵在她的發頂上。


    山頂上的風很大,吹散了兩人的發,絲絲縷縷糾纏在一起,糾結不清。


    “我不怕高,卻怕……冷。”她喃喃道:“怕心冷……我更怕這條路,永遠沒有盡頭。這是條不歸路嗎?我們會失去更多的親人……朋友……信任和溫暖嗎?”


    “不會,因為我在你身邊……”哥舒寒低語:“想他,就哭出來吧。不要憋在心裏……”


    明月夜微微闔上雙眸,眼淚默默的淌下來:“越想記住他的模樣,心裏就越恐慌,越空落,好像連最後一點記憶,都要留不住一般……本來,我們相處的時間……便不多……我連做夢,都夢不見他的樣子……莫寒,終歸是我錯了,他是被我氣死的……我詛咒了自己的父親,一次一次的詛咒他……這天下,大約隻有我這般狠毒的女兒吧……他一定會恨我怪我,所以不肯托夢,再見我一麵?”


    “先皇,愛你愛若生命。我時常想,大約這世上唯獨有一個男人對你的愛,我不敢比肩,就是先皇。他如此愛你,又如何會恨你,怪你呢?”他溫暖的鼻息在她臉頰旁微微回旋,冷鬱的黑沉香厚厚的裹著她的傷悲。


    “我的十七,是這世上最善良的女子,她會被上天眷顧!相信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可是,莫寒,我心裏真的很痛……”她驀然轉身,狠狠紮進他的懷抱,哭得幾乎要斷氣般,眼淚與鼻涕洇濕了他的衣襟,雖在意料之中,他依舊歎息一聲,無可奈何。


    “十七,這麓山溫泉,是先皇送給你的生辰禮物,他一直讓我在悄悄修葺,本想明年開春再給你一個驚喜……那木屋叫明台,往常也隻有先皇自己獨來……他把明台送給你了。這座山,都是十七的。即便將來我和斬汐想上來,喝喝酒,泡泡湯,也要長公主首肯……”哥舒寒揶揄道:“不過,今日帶你來此,卻為了另一件事,時辰差不多了……”


    明月夜從他懷裏抬頭,眼睛紅紅腫腫的,有些狼狽不堪,她哽咽道:“什麽?”


    他拿出一塊灰色的手帕,輕輕擦著她的眼淚,遂而展臂擁住她,讓她遠望那山路。隻見四輛一摸一樣,貌似平淡無奇的馬車,在山路上依次前行,待到岔路口,東南西北分路而行。聚合之後,終又各奔他鄉。


    “什麽意思?”她狐疑道:“既然是禦賜離宮,怎麽輕易還有民間的馬車?裏麵是……”


    “十七,你可知金烏和精烏,一字之差,大相徑庭?”他長眉一挑,唇角染笑。


    “哥舒寒,你也知道金烏?精烏是什麽……你們……有什麽事情瞞著我!”她神色一凜,心中一動,雙手緊緊拽住他的衣領,狠狠喊道:“快說,那車裏,車裏是什麽?你快說啊……”


    “這四輛車裏,各有一男一女,他們目前都帶著人皮麵具,昏睡不已。他們要去的地方,也各不相同……但最終,會有一輛車,到達大雪山的野狼穀。這精烏之毒,隻有莫老穀主才能盡解。十七,鬆手吧,你要勒死你的夫君了……”他調侃道。


    “他沒有死,雲姨……也沒有……他們被你和斬汐救了?你們這兩個混蛋……這麽大的事情,也敢瞞著我?我勒死你算了!”她又哭又笑,狠狠拽住他飄揚的長發,後者痛呼,趕緊擁住她。


    “先放手,一會慢慢講給你……聽。他們要出長安了……再見,不會很快……十七,告個別吧……”他溫和道。


    明月夜咬住嘴唇,狠狠盯住那四輛馬車,閉目雙掌合十,心中默默祈禱,遂而又重重的揮揮手臂,眼見著那馬車消失在隱隱的紅葉中,她的淚又一次湧下,這一次卻充滿了感激與慶幸的喜極而泣。


    “放心,他們會好起來的……”他緊緊貼著她,在她耳畔低語:“這件事,隻有你我和斬汐知道……再多一個人,便多了一份危險。”


    “你們居然瞞著我?你和夜斬汐……這兩個混蛋!”她咬牙切齒道。


    “助你解開心結,不好嗎?雖然這藥……有點兒猛……”他邃黑重瞳,劃過一絲狡黠:“看見你的那把赤金匕首,我還真心驚了一番,還好你用來割頭發,而不是別的什麽……不告訴你,也擔心你情緒不對,被柳家的人看穿,那便會滿盤皆輸了。”


    “你們還敢把他送到我外公那裏去?”她緊緊蹙眉。


    “你以為你外公像你一樣小氣?這精烏之毒,連你都不能盡解,隻有莫老穀主有十足信心……用精烏替代金烏,也是他的主意。他早已脫離世俗情感,上升到救天下蒼生於水火的境界,你這般嫉妒心奇強的小女子,懂不得。好了,這裏風大,咱們下去說話……”


    哥舒寒把明月夜從巨石上抱下來,後者依舊依依不舍的望著馬車遠去的方向。


    兩人一前一後,走在溫泉水畔。伴著淅淅瀝瀝的水聲,水麵上蒸騰著嫋嫋白霧。銀色的茅草掛著小水滴,仿佛穿了珍珠的小衫,晶瑩喜人。他們從水畔的小路走過,那溫潤的水珠濺落在靴麵和衣擺上,彌漫著淡淡的草香。


    “先皇並不知曉,我們用精烏替代金烏。他設下此計時,確實抱了必死之心。”哥舒寒淡淡道。


    “何必如此,若鏟除柳氏,不過他一道聖旨而已。”明月夜蹙眉,不解道。


    “你想得太簡單了,柳氏背後的黑暗力量,比如裴門,尚未浮出水麵。何況幾十年來,柳家在大常的勢力盤根錯節,若不能連根拔起,恐怕後患無窮。這柳程君是認了罪,如果不認,先皇也設下計策會以弑君之罪將他和柳家拿下。所以,先皇一死將是最大的利器,可直插對手心脈。你不知道吧,柳氏也一直在先皇飲食中做了手腳,若不是我們及時發現,先皇有可能會失智,為柳貴妃所控製。”他不動聲色道。


    “看來,你們和他,早已商量好這連環計。”她眉心蹙得更緊:“我還以為,新皇會是夜斬汐呢?他不是很想認祖歸宗嗎?”


    “斬汐放棄皇位,是為了弱塵。大常的皇帝,不可能有一位出身青樓的皇後。可是斬汐,不會再要別的女人做他的正妻。斬汐若繼位,弱塵……必死無疑。我們商量好的,一旦大常政局穩定,我們便急流勇退,帶著自己的女人,或退隱山林,或泛舟西湖,總之自在而活。”他微微一笑,雙瞳之中劃過一絲寵溺。


    “那……他也可以選擇詐死,為何要……”她不忍繼續。


    “為了你!為了你解開心結,為了化解你的怨恨。他想告訴你,他愛你勝過一切,皇位甚至生命。”他一字一句道:“他想把相欠你的,還個幹淨。最後那一日,他見了我和斬汐,要我們好好照顧你,護你一生一世。若不是我們提前已發現了金烏,並偷梁換柱。恐怕根本來不及救他,先皇一心赴死,他算計了所有的可能,都一一設下連環計。有的,可能我們現在都還不知道。”


    “你們將金烏換了精烏,倒也救了雲姨和柳心玉,隻是那老妖婆,必定會更加恨我們。”


    “還要利用她,揪出藏在背後的大惡人。她暫時,不能死。”


    “他們,何時會醒?”她擔心道:“會不會對身體,有損害?醒來了,他會不會還要……一心赴死?”


    “無論金烏或精烏,它雖然暫時會封住人的六竅之感,但唯獨聽力不會消退。你在靈柩旁說的話,他想必聽到了……雖然不知道你說了什麽……我想你們兩個人的心結,都已打開……再見之日,無需多言。再說,就莫老穀主那三寸不爛之舌,死人都能被他說活了……”他不吝調侃,但話音未落,自己整個人的身體都朝著溫泉水,徑直摔了過去,猝不及防。


    哥舒寒應聲落水,明月夜收起發力的右腳,優雅的撣了撣衣衫上的水珠,惡狠狠道:“讓你敢和夜斬汐,一起來蒙騙本姑娘,就讓你好好嚐嚐,落水狗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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