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夜終於忍不住,把晚飯喝的粥,跑出去吐了個幹幹淨淨。


    哥舒寒抱著肩,站在她身側安全的距離內,笑起來並不善良。


    “將軍,就如此來逼供嗎?”她幾乎要把苦膽都吐出來了,抹了抹嘴,深惡痛疾的問。


    “何來逼供,分明他良心發現,自己認罪。”他略帶得意,用食指摩挲了下自己,曲線優美的下頜:“若為逼供,大理寺會驗傷。本帥是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明月夜抬起頭來,不可思議的看看他妖孽神情,再望望牢房裏的情形,終於忍不住又附下身,幹嘔起來。


    牢房是一處露天練兵場改造而成,這邊可沒什麽暖龍串聯,於是寒風凜冽,幾乎到了滴水成冰的惡劣環境。


    牢房正中有一棵枯幹的老樹,枝丫猙獰的樹冠沒有一片枯葉,但站滿了黑羽烏鴉,大約有幾百隻,形成了烏壓壓的黑色羽毛樹冠,看起來甚為瘮人。


    它們嘰嘰嘎嘎的聊著天,啃著一些零食,也虎視眈眈看著樹上被鐵鏈束縛的,穿著單衣的囚犯。


    它們啄食的零食,是一塊塊血肉模糊的東西,若看得更仔細,有殘指,眼珠或者肝髒,更多的還是腐肉和枯骨。偶爾有一兩塊兒叼不穩的,會砸在那囚犯的身上。


    這當然不是最恐怖的,地獄之景絕不僅僅如此。


    囚犯周圍被若幹個區域包圍住。這些區域裏分別關著人、狼和熊。


    人是突波俘虜與柳辰青的餘孽,狼是赤紅眼睛的瘋狼,熊是尚未長大的赤熊。


    人都趴在地上的角落裏,劇烈的顫抖,不是因為冷,而是恐懼與絕望。


    獸都猩紅著眼睛,在巢穴裏焦躁的踱步,低聲嘶吼,躍躍欲試,隻待饕餮。


    據說,這是暗軍新任細作營統領想出的主意,為逃主子郎君的歡心,也為了全軍覆沒的細作營血恨。


    每日,這些獸會有兩道正餐和一頓點心,食物就是那些俘虜,活生生的人。不同的是,正餐是讓野獸們自行爭奪,而點心則是切割完畢分給它們。正餐或點心,哪個更好些?反正選擇權不在食物。


    細作營統領會慢慢巡視一番,每次點出幾個人來,是誰完全看心情。


    無論正餐還是點心,都是人間煉獄的再一次重演,野獸嚎叫、撕裂、爭奪,弱的還會被強的同樣當成食物,一起吃掉。人肉撕裂的聲音,骨頭被咀嚼的動靜,噴濺的鮮血淋漓、人身的支離破碎,牢房裏到處滾落腐肉、枯骨和俘虜被嚇瘋後的排泄物。


    這一切,終究交織成一場腥臭恐怖的噩夢,那夢用長長帶刺的舌頭,輕輕舔著剩下來還活著,等待下一次被分食的生物。俘虜越來越少,活到最後的人,卻祈禱自己能早點兒死去,不再為人。


    噩夢的中心,當屬樹上被束縛的囚犯。因為他每天都會目睹多次屠殺與齧噬。那些獸都拴著長長的鐵鏈,它們在他身邊一尺距離,吃掉自己一息尚存的獵物。那些獸張開血盆大口,用鋒利的爪子夠著那囚犯,有的隻差分毫,有的抓尖觸及,這豈止是驚心動魄那麽簡單?


    中間的囚犯就是高遠。他身上並沒有太多傷痕,但他披頭散發,精神崩潰,便溺了自己一身,喉嚨已經暗啞,再不能驚喊出聲。


    那細作營的統領,看來是個擅長拷問的高手,他有各種手段操縱這些野獸,用不同的方式來吃掉食物,以及恐嚇剩下的食物。


    死不是威脅,恐怖至極的,卻是你不知自己何時,會以怎樣的殘忍方式,被結束。恐怖的死亡就像輕輕貼在人脖頸上的鈍刀,一點一點兒來回的淩遲。


    不太走運的,明月夜剛剛趕上了一場加餐時間的尾聲,那些烏鴉正圍在高遠身邊,啄食著野獸剩下的殘羹冷炙,兩隻烏鴉爭奪一顆眼珠,不小心就摔落在她腳旁。


    “害怕了?”哥舒寒慢慢走過來,攙扶起明月夜。


    “無礙,隻是不習慣。”她用衣袖擦擦嘴巴:“這般,太殘忍了?”


    “十七,你沒見過突波士兵如何待我常軍俘虜,血腥與殘忍,沒有太多差別。”他微笑,聲調和緩。


    “本帥並非在意,高遠招供與否,本帥要的,是突波對暗軍聞風喪膽,甚至不敢提起哥舒寒這三個字。他們若不怕我,大常就會死更多的人,你可明白?”他淡淡道。


    明月夜深深吸氣,揶揄道:“那恐怕將軍早就做到了。豈止突波人,就連長安最頑皮的三歲小童,但聽將軍威名,也會立時停止啼哭嬉鬧的。他們瘋傳你吃人齧骨,看來也非訛傳。”


    “哦,看來本帥還是歹毒的妖孽啊。”他重瞳閃現一抹幽綠微光,不吝調侃:“那麽,善良的軍醫來此何意,不為被高遠砍掉的馬蹄子,算賬的?”


    “當然不是。”她斜了一眼他,不客氣道:“我隻想來和他談談,確定這老狐狸不會回到長安之後,翻供。”


    “軍醫何來底氣?”


    “自然靠下毒!”


    “大理寺會查驗。”


    “若十七的毒,大理寺能驗,您的軍醫統領也該易主了。”


    “嗯,不枉本帥栽培。”


    明月夜走進牢房,她努力控製自己嘔吐的情緒,緩緩走到高遠身旁。


    那人垂著頭,散亂的發遮住了臉,隻見一絲口水從他張開的、顫抖的嘴唇裏掉落出來。整個人都在劇烈戰栗,打擺子般根本停不下來。


    看來這重瞳妖孽的手段,已經把這身經百戰的嗜血惡魔嚇成瘋子了。


    “高將軍,從今日起,你可以回到正常的牢房之中。一日三餐,還有洗澡的熱水。然後,順順利利回到長安。”她的聲音娓娓動聽。


    高遠微微抬了頭,囁喏道:“殺了我……殺了我……”


    “回到長安,隻要你,老老實實把柳氏一脈的罪狀,說給大理寺卿聽,主帥自會保你,不死……你想好啊,畢竟活著還是好的。”


    明月夜等高遠的顫抖安靜些許,拿出裝著幾枚黑色小蟲的水晶瓶遞給獄卒:“給他喂下去。”


    她再次靠近高遠,輕聲慢氣道:“高將軍,你知道十七的厲害,這蟲蠱是我煉製的月汐穿腦斷心蠱,每逢月圓發作,若無解藥,這蟲會大量繁殖,活活吃掉你的腦子和心肺,最後隻剩皮囊。可巧,十七有解藥。若您願意服下此蠱,回到長安見到皇上老老實實講話,我會定期給你解藥,待柳氏定罪,哥舒將軍許你十萬兩……黃金,隱姓埋名,逍遙人間,可好?”


    她見高遠微微抬了頭,充血的眼眸投射出求生的光芒,示意獄卒將那蟲子給他放在嘴邊,他猶豫片刻,終歸哆哆嗦嗦吞了那些蟲子。


    “高將軍,不要小看十七的月汐穿腦斷心蠱,你試試運息,可覺丹田與膻中幾大要穴,可有蟲走之感?哈哈,十五日之後到長安之際,我會給你第一次解藥。信不信,由你。你可以賭賭看,十七的蠱毒,大理寺的人,驗不驗得出。”


    明月夜微笑著,退後一步,拿手絹擦著細白的手指。


    “明月夜,你不像,汪忠嗣的女兒……你和那妖孽,一樣毒……”高遠斷斷續續道,他暗自運息,果然要穴痛癢,忍不住哀歎道。


    “哥舒寒,你早晚……死在這女人手裏……信不信……”他惡毒地幹笑幾聲。


    “好,給高將軍,加餐。”哥舒寒聞言一拂衣袖,露出迷人的微笑。


    “你的軍醫,軍醫說,會放了我……”高遠驚懼的顫抖起來。


    “加餐之後,請高將軍去休息。”明月夜補了一句。


    兩人前後走出牢房,身後又傳出人與獸的鬼哭狼嚎,她捂住嘴急忙跑了幾步,終歸蹲在樹旁,幹嘔著。


    哥舒寒屏退侍衛,耐心的等著她吐幹淨最後的苦水,然後拿出絲帕,輕輕擦著她的嘴唇。


    他微微蹙眉,聲音帶著幾分無奈與堅持:“十七,這些事情,本不該讓你知道。但我不能保證自己,總能在你身邊護著你。哥舒寒的夫人,必須足夠強悍,才能活下去,可懂?”


    “十七,明白將軍苦心。”她展開一個自信而清傲的笑容:“軍醫,何曾讓您失望過?”


    他笑了,多少有些疑惑:“你那蟲蠱,真的這麽厲害,連大理寺卿都檢驗不出?”


    “自然檢不出,因為那不過就是幾隻普通的,蜣螂。”她撇撇嘴:“俗稱屎殼郎。”


    他微愣:“那,為何還要他試著運息?不怕拆穿。”


    “他都快被你嚇死了,心神已不凝聚。我又在外衣塗了九槐迷香,讓他做什麽都會有效果,他看到什麽,感覺到什麽,也不過他自己,因恐懼而生的臆想之境。即便回到長安,這多疑小人投鼠忌器,總會更加恐懼,所以此人必不會冒險翻供。再說,還有您那十萬黃金的利誘呢。總之,他機關算盡,最後被自己玩了。就是最大的懲罰。”


    哥舒寒眸中閃亮,不吝讚賞:“很好,不過,那十萬兩黃金,為何算在我賬上?”


    “我沒錢呐,就當聘禮吧……”明月夜忽閃忽閃黑白分明的星眸,又從流蘇背囊裏逃出一幾張紅色的禮單,諂媚奉上。


    “將軍,聘禮什麽的,就按這單子上列的準備,就行了。”


    他掃了一眼,並不在意:“給左車。”


    “到底是有錢人。”明月夜不得不慨歎道:“早知道,多要一些。”


    “沒關係,嫁過來,慢慢……要……”哥舒寒揶揄,他狹長的重瞳裹著一絲不懷好意。


    恰好,身後的烏鴉吃飽了飯,“嘩”的一聲散去。明月夜本能的吐了口口水,有種上當受騙的既視感。


    長安,該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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