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瓏水榭的睡蓮池塘前,有一座小巧的楠木涼亭。


    侍女們為明朧和明月夜生了一盆篝火,又在玉茶幾上擺好了,剛剛煮好的梨子甜湯和紅豆雲糕。其後,便很有眼色的退到遠處候著,玲瓏夫人早有吩咐,要給這兩個久別重逢的故人,說說體己話的足夠空間。


    溫亭羽和流千樹,都被明月夜指使出府,暗中去打探內鬼事宜。而雪狼王和血雕,依舊忙於助力光熙商會,安置城中平民。用過晚膳,紫戎大王也前往守城大營,自從明朧的病情得到控製,他心情也爽朗起來,有這個黃臉醫師陪在她身邊伺候,他自然十分放心,甚至心裏暗暗對這女扮男裝的軍醫,生出幾分好奇與欣賞,戒備心倒沒有當初那麽多了。反正,隻要玲瓏夫人開心就好。


    伴著黃昏日落,孤煙未冷,明朧和明月夜都披著暖和的披風,坐在涼亭裏聊天。因為水榭裏有暖龍,即便在大漠的寒冬,這裏依舊溫煦如春,並不用穿得太過臃腫。


    一襲華貴突波貴族服飾的明朧,心不在焉捏碎一塊雲糕,遠遠的擲入池塘,引來一群玉白和金紅的錦鯉,爭相過來搶食,她撫摸著腹部,露出了一抹溫暖笑容。


    看著明朧喂魚,明月夜微微出神。這和記憶中的明媚少女,相差甚遠。記憶中的明朧,是個被卿朗嬌縱到任性的天真少女,她無憂無慮,十分愛笑。而眼前的明朧,盡管容貌更加豔麗絕塵,衣飾又何等雍容華貴,卻再無半分少女的明朗,精致妝容之下,透出了被小心隱匿著的滄桑、疲憊與涼薄。固然美,但美得會讓人傷心。


    “阿朧姐姐,你變了很多,你比以前更美。”明月夜話中有話。


    “因為美貌是我唯一的武器。”明朧輕歎一聲,苦笑:“當你經曆愛恨離愁,生死離別,女人和女孩,境遇無關好壞,心態總會不同。月夜,你早晚也會改變。”


    “但你看起來,過得很好。紫戎大王對你,寵愛有加。這梨花林,錦鯉群,還有這等數量新鮮的白牡丹,都是你最喜歡的。為博美人一笑,他不惜代價。”明月夜試探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直直盯住對麵的佳人。


    “你應該不會忘記,這些也都是卿朗,曾經為我做的……”明朧垂著眼眸,輕輕吹動滾燙的梨子甜湯,若有所思道:“或許,每日看著這些,我就能提醒自己,不會忘記卿朗對我的深情。以及他為我所做出的,犧牲。”


    “我真不懂,你在想什麽,你什麽都明白,卻又任由自己騙著自己。既然你愛卿朗哥哥,還懷著他的孩子,為什麽不回大常去?即便不想再回廣陵,還可以去長安找我啊。難道,我不算你的家裏人嗎?”明月夜微微蹙眉,流露些許傷感。


    明朧不動聲色,喝完了半碗甜湯,她放下玉碗,伸出自己的纖纖玉指,仔細看著,自嘲道:“如今,明朧十指染血,滿身瘡痍,又怎麽能再回到從前呢?月夜,我的母親和卿朗,都被明堂的舊敵所害,我永遠也無法忘記那些人的臉。當母親和卿朗的血濺到我的身上,開始還是熱的,後來就冷掉了,冷到骨髓裏,冷到心裏,就再也暖不過來。”


    “那時,我除了自己什麽都沒有,而阿顏達,是我唯一能夠抓住的稻草,他潑天的權勢與威儀,助我輕而易舉找到仇人,讓我可以親手,剜出他們的心髒,來祭奠我的親人。隻是,一旦十指染血,就再也洗不掉了血腥味,但即便夜夜噩夢,我也在所不惜。”


    明月夜盯著麵前秀美的,卻在不停顫抖的手指尖兒,心裏湧上一股淒涼與心痛,她低低道:“阿朧姐姐,我明白。我母親也被奸人所害。那人也有傾盡天下的權勢,憑我自己,怕也永遠無法找到真相,報仇雪恨。”


    “所以才有哥舒寒嗎?那傳奇中的閻殿冥王。明月夜,是常皇賜婚於哥舒寒的嫡夫人,但軍醫十七,卻是哥舒寒,從未有過的看重之人。看來,你也很難逃開他了,或者你就是心甘情願。”


    “無論做他的夫人,或他的軍醫,若他能幫我得到,我想要的東西。那麽,何必要逃開?隻要不拒絕就好了。姐姐對紫戎大王,不也是如此嗎?”明月夜垂下眼眸,唇角微挑,不吝調侃。


    “姐姐不必再試探我,我們和你們,並不相同。我想,哥舒寒也不會難為姐姐的,在土庫堡,他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這座城,於他,並沒什麽重要的。需要姐姐幫忙的,是我和汪帥。”


    “但你在城中。”明朧微微一笑,直截了當道:“哥舒寒想要的,是你。而我關心的,你可想要他嗎?”


    “如今,我隻是他的軍醫,而已。”明月夜避重就輕。


    “那時在廣陵,我記得你悄悄跟我說,你喜歡的人是汪帥。那個你名義上父親。”明朧步步緊逼。


    明月夜不自然的漲紅了臉:“那時我還是孩子,不懂事,阿朧何必認真?”


    “當年,我娘說過,汪帥必定不會是妹妹的良人。”明朧為明月夜斟了半杯梨子湯,淡淡道:“卿朗也說,汪帥的心思不在妹妹,而在鐵魂軍。”


    “看來,還真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明月夜苦笑。


    “我的意思,汪帥並無卿朗癡情,而哥舒寒,又遠比阿顏達深不可測,你的路,會比我的更難走。姐姐不想你重蹈覆轍,我希望你的選擇,隻為自己喜歡,不要被仇恨蒙蔽了眼睛,拿自己的終身,去換取報仇雪恨的籌碼。”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明月夜固執道:“姐姐的話,妹妹不太懂呢。”


    “你當然明白。為了汪帥前來土庫堡,你不惜以身犯險,想必心裏還放不下他吧。你卻不知道,那哥舒寒為了護你周全,悄悄做下了許多事情,卻也布下了天羅地網,他若無情,你便無路可退。他若有情,你若無情,依舊一盤死棋。”明朧深深歎息。


    “姐姐更像在說,自己的擔憂,和心中困惑。”明月夜喝著梨湯,似笑非笑道:“對我而言,這世間,永無定數,隻看你敢不敢博這一局。或許,死就是生,死而後生。反正我的生死,隻能在自己手中。走一步,看一步,就好了。”


    “我可不敢死,我有孩子了。當你做了母親,便會知道,有一種愛,會比之男女之情更讓你牽腸掛肚,舔犢之情。為了孩子能平安健康,每個母親都會傾其所有。”明朧雙手撫摸著腹部,寵溺道。


    “放心,姐姐。我一定會幫你祛毒,保證你和卿朗哥哥的孩子平安降生。”明月夜輕輕扶住明朧的手指,真誠道:“還有,無論你如何選擇,留下和我回長安也好,或者跟著他去突波也罷。隻要你歡喜,無論選擇什麽樣的路,我都會祝福你。至於我的事情,阿朧姐姐就不必操心了。”


    明朧反手握住明月夜的,慵懶的笑了:“月夜終歸長大了,明堂後繼有人。”


    兩個人便開始閑聊起一些往事。明月夜聽著明朧娓娓道來,她和阿顏達的相遇與後來故事,她聽得認真而又有些怦然,終於忍不住,冒出了愣愣的一句話:“阿朧姐姐,是不是番邦的男子,都有吃人的惡習呢?”


    明朧一時反應不過來,竟然不知從何答起。


    “那天,那天我本來去給你診脈,恰好阿顏達在你房裏,我看見,看見他正在吃姐姐的嘴唇,本來我想衝進去阻止他,但看到你也在,反吃他,所以……”明月夜想起了那日山洞的事情,終於忍不住臉色泛紅:“你們好像看起來,並不那麽痛苦,反而都很欣喜,我有點兒搞不懂……”


    明朧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明月夜小臉更加漲紅,眼看就要惱了:“有這麽可笑嗎?你再笑,我就走了。”


    “好了,好了,我的傻妹妹啊,我還說你長大了呢。原來你和哥舒寒……哎……小丫頭啊,可他為什麽……”明朧驀然恍悟,她伸出手指,輕輕摩挲女孩紅熱的臉頰,淺笑道:“他對你,倒也用心。”


    明月夜聽的莫名其妙,隻覺心裏深處有一點兒幼小的溫暖,正暈染開來,不知何種情愫。


    明朧璀然一笑:“那不是什麽胡人的惡習,但凡相愛之人,譬如情侶或夫妻,會有這樣親昵的方式,來表達自己對那人的喜歡、信任和忠誠。當然還有更多,你還不懂的情緒,慢慢來。”


    “喜歡是什麽?相愛又是什麽?”明月夜莫名其妙。


    “喜歡,就是無時不刻想見那人,聽到他的名字也會讓你的心跳突然加快,你總想膩著他,或讓他寵著你,一刻也不想分開。在人群之中,你的眼睛裏隻有他,就再看不到別的男人……即便你們鬥嘴、生氣,你為他掉眼淚,但你打心裏就想和他在一起,因為開心,因為快樂。”


    “哦?那相愛呢?”明月夜若有所思。


    “怕那人病,怕那人痛,怕那人死,所以寧願自己病,自己痛,自己死,也會拚命去保護那人,願他歡喜與吉祥,哪怕他並不能在自己身邊。喜歡是占有,愛卻是犧牲,放棄以及慈悲。很多人,一生之中,不會僅僅喜歡一個人,但也有很多人,一輩子隻愛一個人。一輩子可長可短,或許隻有閉眼的那刻,才知道一生之愛,究竟是誰……”


    “那阿朧,卿朗和阿顏達,你愛哪個?或者,你騙過他們嗎?”


    明朧遲疑片刻,似乎自有心事,喃喃道:“相愛極深,若無苦衷,怎麽舍得騙那人?或許,騙人的更辛苦,不過為被騙的更開心罷了……騙與被騙,都是飲鴆止渴,而已。”


    明朧話音未落,遠方突然傳來人聲嘈雜。明月夜敏感的跳起來,眼見一隊侍從護衛著一個身形高大彪悍的突波王爺,浩浩蕩蕩走過來。


    “不必擔心,是多塔。阿顏達的親弟弟。他是個暴脾氣,想必我的侍女不讓他過來,他又發脾氣了。”明朧拍拍明月夜的手背,自信道:“在紫戎王府,我們很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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