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寒營帳。


    夜色已深,哥舒寒斜靠在鬆軟的靠枕上,一邊喝酒,一邊看著羊皮地圖,貌似心情還不錯。


    明月夜已經換好了軍醫的衣服,正蹲在角落裏,拿著小藥杵正大力搗藥。雪狼王臥在她身旁,已經睡得呼嚕四起。


    她偷眼瞄了瞄他,忍不住翻個鄙視的白眼,並心中默默紮了個詛咒小人兒,念念有詞。


    “哎呦。”明月夜摸著腦袋痛呼一聲,抬手一看,不出意料又接到一枚金扣子。反正見怪不怪,也麻利地放進自己的流蘇荷包裏,那裏鼓鼓囊囊的似乎已存了不少貨。


    “十七,又腹謗。”哥舒寒把地圖扔到一邊,揶揄道:“今日可開心?”


    “莫名其妙被祭了旗,可開心呢。”明月夜冷笑。


    “被祭旗的是舞姬,又不是你十七。”哥舒寒饒有意味道:“你,還不是好好地,歇息在我帳中?再說,棄你於不顧的是汪忠嗣。哎,說來確實顏麵掃地,你第二次被他拒絕了吧?”


    “將軍若無吩咐,屬下要去為狼王熬藥了。”明月夜小臉蒼白,按捺住即將脫口而出的詛咒。還不是被你算計了,她心道。


    “看來,他並不知道,你在夜舒樓跳舞的事兒。若你那正直的父親大人知曉,自己的乖女兒竟是夜舒樓的新晉花魁,大約要被你氣到吐血了。難怪,你有這麽多秘密,不敢讓他知道。”哥舒寒乘勝追擊,不吝冷嘲熱諷。


    “去夜舒樓跳舞又如何?我又沒有做什麽見不得人的事。靠舞藝吃飯又並非偷盜搶掠。窮人難道可以喝風就活下去嗎,我需要銀子怎麽了?當然,這對於您這般用金扣子做暗器的大人來說,生活艱辛這種事自然難以理解。您無法想象,您的一枚金扣子,大約能讓一家五口的小老百姓們,滋潤地活上月餘。”


    “這世間本就弱肉強食,你不能更彪悍,就活該卑賤死去。或許你挨過餓,受過傷,但你沒試過,差半口氣就死了,更沒被慢慢折磨致死,又抽筋拔骨的救活,如此反複。時光,總會磨平你的驕傲與相信。慢慢你就懂了。為刀俎,還是魚肉,哪個更開心。”哥舒寒緩緩啜酒,心平氣和道:“你幸運遇到我,世俗倫理對我而言,沒什麽意義,離經叛道隨你喜歡。隻要,不叛主,就好。”


    “十七,你不懂,你的迷人之處,就在於你的真實。你卻不敢讓汪忠嗣看到純粹的你,因為怕嚇到他。這便是,你得不到他的原因。你們並非同類,你也永遠無法讓自己,成為他喜歡的那類女人。就像狼和狗,即便再貌似,也難有地久天長的相容之道。”


    “誰是狗,誰是狼?”明月夜不甘心反駁道:“將軍分明是拐彎抹角在罵人啊。”


    “若不怕他知道你真實的德行,悄悄向他告密之時,何必又吃了倒嗓藥丸?”哥舒寒冷笑道:“別跟我說,你是想留在我身邊,不想跟他走”。


    “我沒有……”明月夜挑眉,不假思索辯解道:“你誣陷……”


    “軍有內鬼,速速歸營。”哥舒寒打斷明月夜,譏諷道:“可一字不差?我還沒老到,眼花耳聾的地步。還真大膽呢,十七,當著我的麵,明目張膽做了細作,拿你祭旗可有差?”


    “我……”明月夜麵紅耳赤,心想這雙瞳鬼的耳力實在太好,簡直異於常人,如此刻意細弱蚊聲他都能聽到,怪自己低估了他。被他識破伎倆,確實擔心他打擊報複,她嚴陣以待,最好扔金扣子,其他的就不要了。


    “可惜,他不信。”哥舒寒扔下酒杯,盯住明月夜,似笑非笑道:“大常的戰神,是不會盲信一個舞姬,他骨子裏根本看不起這樣的女人。”


    明月夜頹然,但她無法反駁,沉默片刻道:“此次征戰突波,從開始就是個局吧?柳氏應該已在鐵魂軍安插內鬼。不知,將軍可是涉局之人?”


    “哦?”哥舒寒微笑:“你倒比汪忠嗣聰明,些許。”


    “屬下以為,將軍應不會與柳氏,同流合汙。”


    “為何?”


    “將軍桀驁,對於做局的莊家來說,難以控製。”明月夜側了頭,艱難道:“何況,雖將軍不留口德,行徑也不夠光明磊落,但畢竟危難之中相救十七,屬下直覺,您應該還算,良知尚存吧。”


    “你是我的人,忠於我一天,我就護你一日。普天之下,獨我能欺負你,其他的人神鬼怪,一律不可。”哥舒寒眨眨眼睛,竟有幾分孩子氣的狡黠:“舞姬叛主,所以祭旗。十七,你可存了忤逆我的心思。”


    “屬下並不明白,您和夜莊主,想要謀取什麽?但你們明裏暗中,也保護了一些被越王柳氏陷害的忠臣良將,可算朝野裏的清流一股,中流砥柱。所以,將軍,請您幫汪忠嗣脫困。”明月夜不顧一切豁然起身,疾步至哥舒寒身邊,遂款款深跪,抬頭一字一頓懇求道:“屬下有生之年願歸於將軍,請您保汪忠嗣……平安。”


    哥舒寒沉吟片刻,食指輕輕摩挲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道:“為了他,你願以終身自由,相博?”


    “娘臨死前,要我好好照顧他,讓他……活下去。”明月夜抬起頭,黑白分明的眸子迎上哥舒寒的審視,一字一頓道:“他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哥舒寒輕輕捏住明月夜的下頜,邃黑重瞳裏遊弋著一隅妖綠,熠熠生輝:“永不叛主,你能做到?”


    “若十七叛主,願天誅地滅。”明月夜認真地舉起右手的三根手指:“屬下對天……”她斜眼看看烏戚戚的帳頂,改口道:“屬下對……珠發誓。嗯……是夜明珠的珠,不是野豬的……豬。將軍別誤會。”


    哥舒寒唇角微挑,鬆開明月夜,旋起一抹嘲笑:“好。我保他。記住你的話,一切聽我安排。不然,他被你害死了可別怪我。”他繼續拿起羊皮地圖,在珠光下仔細凝視,淡淡道:“起來吧,明日我們要潛進土庫堡去,見個人。”


    “潛入,怎麽潛?”明月夜驚詫道:“土遁嗎?土庫堡被圍得鐵桶一塊,外麵的人攻不進去,裏麵的人跑不出來,別說人,就是鳥,恐怕也飛不進去一隻。”


    “這個不用你管,你的任務是製毒,無色無味,容易配置,立竿見影,可從水流和風向下手。”


    “城裏還有很多平民百姓,下毒會傷及無辜。”


    “我要你投毒突波士兵,又沒讓你去毒死老百姓。”


    明月夜翻了翻白眼:“難道,讓我把毒藥喂到突波士兵嘴裏去?我就說,拜托大爺,這是吃了斃命的毒藥,請您妥妥服用,這樣就不會誤傷百姓了?”


    哥舒寒歎氣:“十七,莫非你的腦袋長到豬身上了?精妙之毒一定不引人注意,而又順其自然。你可觀察過水流與風向?你們呼吸同樣的空氣,但風向和水流決定,你們可能會在無形中接觸到不同的東西。又比如食物,有什麽是士兵會食用,但百姓不會食用的?”


    他眸光泛起微微漣漪,犀利而又充滿智慧:“天下萬物,相生相克。硫黃原是火中精,樸硝一見便相爭。水銀莫與砒霜見,狼毒最怕密陀僧。巴豆性烈最為上,偏與牽牛不順情。丁香莫與鬱金見,牙硝難合京三棱。川烏草烏不順犀,人參最怕五靈脂。官桂善能調冷氣,若逢石脂便相欺。大凡修合看順逆,炮爁炙煿莫相依。又有什麽看上去,很稀鬆平常的東西,你們吃了都沒問題,但有人又食用了別人吃不到的東西,萬一兩物相克……”


    明月夜恍然大悟,讚歎不已:“我懂了,利用藥性的多重交替,用特殊的引子,在特殊的時機,製造特殊人群體內的毒物相克。”她一雙邃黑眸子熠熠閃亮,脫口而出:“您真是製毒的天才,何等的奸詐狡猾,簡直驚天地泣鬼神……”


    明月夜驚覺哥舒寒的重瞳裏幽綠火焰正蠢蠢欲動,慌忙改口道:“將軍如此聖明智慧,屬下五體投地。”


    “算了,要你守規矩,大約比讓豬人語更難,以後,你我獨處不必拘禮。”哥舒寒出其不意,拉住明月夜受傷的胳膊,不容她反抗,已擼起衣袖。


    隻見,白天受的傷,傷口所幸不大,且明月夜已自行敷了藥,已經結了痂。他一鬆手,她幾乎跌倒,剛要出口譏諷,卻見他從身邊的藥爐裏,倒出半碗熱騰騰的藥,有辛辣之氣,似乎是驅寒之藥。


    他淡淡道:“喝吧。”


    明月夜有過一絲難得的感動,他竟然如此細心,悄悄煮了治療傷寒的湯藥。她聽話地拿起藥碗,默默喝掉。


    然後,猝不及防的,他捏住她的下巴,往她嘴巴裏賽了一枚蜜漬杏幹,微酸清甜,餘味悠長。


    他不再理她,開始仔細研究著地圖上的細枝末節。


    看著他清俊的側影,高挺的鼻梁,羽翼般的睫毛,以及微抿的薄唇,她的心有一些慌亂。


    這個匪夷所思的妖孽,真的很好看。


    他的吻,她也並沒有,那麽討厭。


    或者他們並不自知,他與她之間,正有細微的奇妙,正一點一點,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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